第七章 这突然的变故使主席台上的几位造反司令官非常难堪,艾武装一边叫当地革命 组织的头头制止群众暴笑,一边命令再增加两个行刑的民兵重新对顾三更执行枪决, 并且叫人把骆玉珍这个疯女人抓起来。 于是,刑场上又恢复了严肃的气氛,三个还未熟练掌握射击技巧的民兵踩着一 地鸡毛站一排,将三支半自动步枪歪歪斜斜地指向顾三更,拉枪栓、举枪、瞄准。 顾三更听见拉枪栓的哗啦声惨然地闭上眼睛。想这一排子弹打在身上将是无数个血 肉模糊的蜂窝眼,不会再飞来一只公鸡替他吃子弹了。 “刀下留人——”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刑场外开来一辆黑色的“伏尔加” 小轿车,从车上慌慌张张地跳下一人,他高声喊着快步奔向主席台叫艾武装停止行 刑。他若晚来一分钟,枪声便响了。 此人面颊清瘦中等个子,戴顶海虎绒帽子内穿将校呢军装外套蓝呢大衣,约摸 六十来岁像位高级干部。他喝令艾武装:“你下来,我有话对你说,停止对顾三更 行刑!”听他口气,好像是北京的钦差大臣下圣旨来了。 艾武装见到此人竟然乖乖地走下主席台,对那老首长毕恭毕敬。陪同监斩的几 位司令官也赶忙下台来,一脸笑容向那位老首长点头致意。那位老首长向艾武装叽 叽咕咕地耳语几句,艾武装脸上显出很惊讶的表情。然后,她下令暂缓顾三更的死 刑,押回监狱重审。 顾三更已经走到鬼门关见刽子手放下枪来,他以为是王书记从北京哪位首长那 里请来了免死的圣旨,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地上。然而,其他五个死囚可没有他这样 好的运气,全部被枪毙了。 顾三更没有押回“四大监”,而是被释放回家。他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两夜, 发着高烧,一会儿热汗淋漓一会儿又冷得发抖。刑场上的寒风和几番起死回生的惊 吓,使他得了一场大病。骆玉珍守护在床前细心地照顾着他,她两天两夜没合眼生 怕顾三更再有个三长两短,心里默默地向观音菩萨祈祷保佑顾三更病快好起来。她 被当成疯子释放后,见顾三更病得不轻,就急忙请来医生给顾三更打针吃药。 夜里顾三更醒转来,睁开眼皮瞧见骆玉珍坐在床前,恍若隔世见面,不禁眼泪 长流。二人抱头痛哭。顾三更泪花滚滚地说道:“王书记好啊,他是我顾三更的大 恩人!玉珍我们要好好地感谢王书记,是他去北京为我喊冤,上面才派来钦差大臣 赶赴刑场救我!”心里涌起对王茂才书记的万分感激之情。骆玉珍也跟着他流眼抹 泪地说:“顾大叔你真把我吓死了,能逃过这场灾难不容易!别哭,好好养病吧。” 便安慰他一番。 骆玉珍见顾三更的病轻松了,欣喜地去厨房把炖好的鸡端来,想给顾三更补补 虚弱的身子。顾三更发现碗中的炖鸡有一个指拇大的洞,就问骆玉珍这可是刑场上 为他挡住子弹的大红公鸡。骆玉珍说,正是那只大红公鸡,她将它从刑场上捡回来 了。顾三更怔怔地望着碗里的鸡,半天说不出话来。猛然想起一位算命先生曾与他 相面,说他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吉人自有天相。心想,公鸡乃是司晨天曹,莫非这 是天意?他当即叫骆玉珍把这只鸡放在堂屋的神龛上点燃香蜡供起来。从此顾三更 再不吃鸡肉。 随后,顾三更问骆玉珍家中藏扇之事,可曾告之于人,因而引来这场杀身之祸。 想家里除了骆玉珍之外别人是不知道西厢房的收藏室的,艾武装怎么会来抄家?骆 玉珍这才想起来,便说了那天她在院子里晒扇子黄青云闯进家的情况,她临走时忘 了告诉顾三更。 顾三更叹口气:“你上黄青云的当了,不该开门,谁叫你去晒扇子?这个人从 旧社会到新社会,在古玩行里坑蒙拐骗奸狡巨猾见风使舵,不是个好东西!我就猜 到是他点的水。”骆玉珍一听,原来是那个调戏过她的老流氓告的密,气得去厨房 拿起菜刀要去找黄青云算账:“我去杀了那姓黄的为你报仇!”骆玉珍虽是个姑娘 却血气方刚,为顾三更她敢豁出性命不顾,前日勇闯刑场可见她刚烈的性格。 顾三更拉住骆玉珍,叫她不要莽撞。想他刚从鬼门关回来,如果骆玉珍去招惹 黄青云将又是一场灾难。说道:“玉珍算了吧,这都是命中注定我有此一难!”就 将门关上,死活不让骆玉珍出门。骆玉珍气顾三更太软弱,后来她瞒着顾三更暗藏 菜刀找到黄青云家,抓住黄青云举刀便砍。黄青云没想到这漂亮的姑娘如此泼辣野 蛮吓得流尿,忙向骆玉珍告饶:“姑娘你疯啦,我跟你没有仇恨呀!”家里的老婆 孩子当骆玉珍是个疯子赶忙去街上叫来群众专政队,把骆玉珍拉开。这一闹,骆玉 珍就被人真当成疯子,这倒好了,顾三更的案子便以骆玉珍是个疯子无罪结了案。 黄青云从此举家迁往西门居住,躲避骆玉珍和顾三更。 顾三更一直没见着王茂才书记和那位北京来的首长,一个疑团揣在他心里。 顾三更病好之后,接到文化局革委会的通知调他去文化局后勤处上班。他上班 才一个星期就被提升为科长,当了官拿六十八块钱的工资。顾三更如坠五里云中蒙 了,这是怎么回事?他还以为是王茂才书记暗中对他的关怀。 一天,来了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到文化局,开车的司机请顾三更上车去 见一个人。顾三更看见这辆高级轿车正是那位钦差大臣坐的车,心里有谱了,想北 京那位首长和王书记要接见他了。车子开到城南一幢豪华的小洋楼前停下,门外站 着岗哨。司机下车替顾三更拉开车门,恭敬地请他进去。 走进客厅,顾三更瞧见了那位一直没露面的首长穿着将校呢军装披蓝呢大衣, 从沙发上起身来,笑呵呵地招呼顾三更:“恩人,你病好了吗?在文化局工作还舒 心吧?”说着,吩咐家中女佣沏茶。茶桌上摆放着高级点心香蕉苹果和“中华”香 烟,这些东西是在商店看不见也买不到的,只有十三级以上的高级干部才能享受。 顾三更听首长叫他恩人,脑袋里一头雾水现在就更雾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首长,你是……”他拿眼找王书记,没见王书记的影子。 首长笑着掐灭手上的“中华”香烟,拉开呢子大衣挺起胸膛望着顾三更,说道 :“你仔细看看,认不得我啦?” 顾三更困惑地摇摇头。他努力地从记忆中去搜寻这位首长的形象,实在记不得 自己曾有恩于这位穿将校呢军装的大首长。 那位首长便从怀里掏出一只翡翠鱼儿扇坠,举到顾三更眼前:“这扇坠你总认 得吧?”那扇坠雕刻一只张嘴的鲤鱼,二寸长通体碧绿莹润,乃是最好的翡翠,系 一条红丝带十分可爱。 顾三更见到翡翠扇坠,不由失声叫道:“哦,你是艾和尚?!”他想起来了, 解放前在会府街上拉黄包车的艾廷贵,因为他脑袋秃顶大家都叫他艾和尚。这只翡 翠鱼儿扇坠是他父亲当年收到的一个物件,后来顾三更送给了艾和尚的女儿小红。 一晃二十年不见,艾和尚怎么有了这样大的造化?顾三更感到非常惊讶。 当年的艾和尚便拉着惊愣的顾三更在沙发上坐下,敬烟捧茶地说:“三更,还 记得我女儿小红吗,她就是那天在刑场上要枪毙你的艾司令!要不是我从北京疗养 回来知道你的情况后十万火急地赶到龙泉山,小红便要冤杀恩人了!”艾廷贵说着 揭下头上的海虎绒帽子露出真实面目,叫顾三更不要叫他首长,他这身“黄马褂” 是女儿艾武装给他弄来的,还有那辆轿车。 小红竟会是艾武装?艾武装竟是小红呀?!顾三更接住茶碗的手直打哆嗦,他 实在难以置信,眼睛里放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盯着艾廷贵。 二十年前,顾三更家和艾廷贵家是住在同一条街上的街坊邻居。记得那是一个 冬天的下午,街上寒风飕飕冻得人搓手跺脚。博雅轩没啥生意,掌柜马曦早早关了 铺子,叫顾三更回家去歇息。那时,他在马曦的店铺里已当了两年学徒年满十五岁。 顾三更走进堂屋,见一个胖乎乎的小丫头站在一副收荒挑担边,好奇地瞧着挑担上 的玻璃匣子。那收荒挑担是顾三更父亲的饭碗。顾顺安是个收荒匠,杂七杂八什么 东西都收,包括残缺的珠宝玉器和破损的古玩字画。那小丫头扎两根辫子,穿件打 补丁的棉袄,圆圆的脸蛋被冻得像柿子流着鼻涕,只有六七岁,天真活泼。顾三更 认得小姑娘是前街拉黄包车艾和尚的女儿,叫小红。他上前问小红,你瞧什么呢? 小红指着玻璃匣子里一块翡翠鱼儿扇坠说,顾大哥我喜欢这绿鱼儿。顾三更一看, 这扇坠是父亲刚收来的还没卖出去,要值两块大洋。顾三更想父亲和艾和尚平时有 些来往,虽说不上好朋友却也是好邻居,便自作主张把翡翠鱼儿扇坠送给了小红。 他哪里知道,这时父母和艾和尚正在里屋说话,要把小红作童养媳嫁给他。艾 和尚家里很穷,全家五口人靠艾和尚拉黄包车过日子,半月前艾和尚拉车把脚崴了, 车行的老板收回了黄包车,一家生活无着。艾和尚便把小红卖给顾三更家当童养媳。 顾顺安当收荒匠虽说不上富裕,日子半温半饱倒也过得去,他早有心给儿子娶个媳 妇,可那娶亲花红彩礼钱要得太多承受不起。见艾和尚满面惶愧地来提亲,顾顺安 与老婆商量了一番便同意了,用十块大洋买下小红。顾三更听父母讲明此事,说父 母荒唐坚决不同意。但是,顾顺安已经答应了艾和尚,并且当场付了五块大洋的定 金,便不能再反悔。他不管儿子答不答应就把小红留在家里。顾三更便不理睬小红。 母亲见儿子不悦,劝丈夫将小红退还给艾和尚。顾三更就把小红当妹子背着送她回 家,没向艾和尚要回那五块大洋。艾和尚很感激顾三更的怜惜之恩。不久艾和尚双 亲去世,没钱买棺木安葬父母,便逼着女儿小红将翡翠扇坠拿出来换钱。小红哭着 不依从,艾和尚就强行搜去到鹤云阁卖给黄青云。黄青云心肠黑说那扇坠是烧料子, 只给一块铜板。顾三更得知此事后急忙闯进鹤云阁,硬是从黄青云手里抢下翡翠鱼 儿扇坠,叫艾和尚还给小红,并且还送了三块大洋叫他买棺木安葬二老双亲。艾和 尚感激地向顾三更下跪,连声叫他大恩人。 此后艾和尚迁到北门外居住,与顾三更一家断了音信来往。顾三更成了马曦的 乘龙快婿,早将艾和尚和小红忘记了。 顾三更盯着桌上的翡翠鱼儿扇坠,目光久久地难以收回,刑场释放,到文化局 当了科长,什么钦差大臣,所有的疑团现在全都解开了。顾三更放下茶碗沉默,不 知道该怎么说。 听得楼梯响,艾廷贵说小红下楼来了。顾三更心有余悸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朝 楼梯上望了一眼。却见艾武装换了装束,一身红色的运动服,脚蹬“回力”网球鞋, 像似一个运动员,笑微微地走下楼来,依旧戴着墨镜。她向顾三更招招手,说道: “你坐,不用起身。” 顾三更没敢坐,嘴里嗫嚅着,不知该叫她小红呢还是艾司令。艾武装在刑场上 的威严,令顾三更不寒而栗。 艾武装坐下来,和蔼地问顾三更:“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就是当年送我翡翠鱼儿 的顾大哥?我记不起你了,你也记不得我了么?要不是我爸赶来说明,险些把你… …” 艾廷贵笑着说:“一场误会,这就是缘分呀,你们又续上了!” 顾三更木讷地说:“你变了,我认不得你就是小红。”忽然间,顾三更一怔, 瞧见艾武装那墨镜后的左眼珠圆睁着,像是一只假眼,一条长长的刀疤从眼角拉到 耳根,脸被破相很可怕。他虽然见过艾武装几次面,却是受惊吓和黑暗中见的,未 曾仔细打量她,今日近距离一看清她容貌毁坏竟这般吓人。顾三更一下意识到不能 这么瞧着她,赶忙将头低下。 艾武装察觉到顾三更注意到她的面容而吃惊,并没有为自己容貌被毁坏作任何 掩饰和说明。她抽出一支香烟来吸着,泰然自若地瞧着顾三更,说道:“我小时候 得你恩情,说来还当过你几天小媳妇,我怎么可以把恩人顾大哥枪毙了呢,是不是?” 她呵呵一笑,把那扇坠拿在手上抚摸,“顾大哥,请你原谅我曾对你采取的革命行 动。现在我已经给你平反,你用不着再担惊受怕,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常来玩。” 怎么会是一家人了?顾三更心中纳闷。其实,艾武装是话中有话,那弦外之音 顾三更没听明白。 随后,佣人来说酒宴齐备,艾廷贵和艾武装便热情地请顾三更到饭厅吃饭。一 桌丰盛的山珍海味还有一瓶茅台酒。顾三更没动筷子,心想假如当初不认识小红父 女俩呢,没有送她那个翡翠鱼儿扇坠呢?他还能坐在这里吗?顾三更面对艾武装笑 脸敬来的酒,不敢往下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