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顾三更换肾的手术做得很成功。主刀的周医生告诉骆玉珍,顾三更手术后好好 调养再活十几年没问题。骆玉珍和女儿雪梅脸上笑开了花,向周医生说了一大堆感 谢的话。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顾三更满面红光地出院了。 骆玉珍去结账,谁知又出现了一件奇怪的事,结账的医生退还她二十万元,告 诉她那提供肾源的人拒收这笔巨款,免费将自己的肾捐献给了顾三更。医院从那三 十万中扣除十万的手术费和治疗费。 骆玉珍睁大一双困惑的眼睛盯着结账医生,问道:“那人免费捐肾?可以告诉 我那人是谁吗?” 医生摇着头说:“捐肾的人叫我们医院保密,不愿透露姓名,言辞非常恳切, 院长同意了。顾夫人恕我不能奉告。” 骆玉珍拿着医院退还她的二十万元心里纳闷,这又是一个疑团,令她百思不得 其解。难道是香港那位买扇的神秘之人,暗中来医院打点买通了那捐肾之人,向丈 夫施大善之心?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当初骆玉珍带着那三十万元回来后,仅过了 三天北京的李经理便打电话来通知她,剩下的七十万元已经汇到她的账户上了,请 她去银行查看。骆玉珍去银行一查那七十万元果然进账。那姓罗的神秘青年没有食 言。然而,那神秘青年为什么还要在暗中悄悄地为顾三更换肾再捐这笔巨款,而要 那捐肾之人为他保密呢?骆玉珍马上搜出罗宾的名片,用手机与他通电话,她非得 问清楚不可。可是电话打了半天没打通。骆玉珍又去问北京的李经理,怎知李经理 没在北京,办公室的工作人员说,他有事去了美国。于是,骆玉珍两头得不到音信。 骆玉珍疑虑重重地拿着钱出了医院,没有对顾三更和女儿讲,直接去了银行把 钱存在账户上。她想这个疑团终究会解开的,解开了再告诉顾三更。 顾三更被蒙在鼓里,整日在家中静心调养,在老婆和女儿细心的照顾下身体很 快康复,脸色红润精神焕发,新换的肾给他带来旺盛的生命力,感觉自己像返老还 童一般。 又到一年一度的端阳节,骆玉珍按照传统习俗在马王庙菜市场买来菖蒲陈艾挂 于门上,那菖蒲陈艾发出浓郁的药香味,招来一只斑斓的蝴蝶在门口飞来飞去,那 蝴蝶的两只翅膀好像两把扇子。骆玉珍想,莫非今日有啥喜事? 中午时分,只见一辆出租车开到她家门外停下,从车里走下那位神秘的青年罗 宾。他打开车门将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搀扶出来。那老人身穿雪白杭缎中式褂子, 手握龙头雕花檀木拐杖,年近九旬,精神矍铄,银须拂胸。 那老翁看看挂着菖蒲陈艾的院子大门,问身旁罗宾:“顾三更是住这里吗?” 罗宾抬头瞧了瞧门牌号,说:“北京的李经理说顾夫人住马王庙街26号,不 会有错。”便去叫门。那只花蝴蝶翻过院墙飞进了院子,好像去与顾三更报信,家 里有贵客来了。 顾三更正在院子里提着一把喷水壶浇花,他把原先西厢房那间收藏室拆了开辟 了一片花畦种上牡丹、月季、兰草,不玩扇子开始栽花养草修身养性。听见有人拍 门,不知是谁来了,便叫雪梅去开门。 雪梅在堂屋里剥粽子摆好了碗筷准备过节,见父亲叫她,便放下粽子走出堂屋。 她看门外站着一位陌生的老翁和一个穿西装的帅哥,便疑惑地问道:“老先生 你们找谁呀?” 那老翁没回答,从袖笼里抽出一把扇子来,手儿一摇将扇子打开,微笑地看着 顾雪梅。 雪梅一下认出是家里卖出去的那把画扇,回头向院子里叫道:“爸,妈,买咱 们家扇子的客人来了!” 顾三更听见女儿那银铃般的叫声,放下水壶微微一怔。那只漂亮的花蝴蝶在他 头上飞了一圈后,停在一朵红色的月季花上扇动着扇形的翅膀。 雪梅热情地将两位客人迎进院子,那老翁走到花畦前站定脚步,拿眼注视着顾 三更,看了良久不敢叫出声来,似乎已认不得顾三更了。漫长的三十六年改变了天 地也改变了人。 “你是顾三更先生吗?我是巴山人,当年在会府街上……还记得那风雪交加的 傍晚吗?” “什么,你是那个画家巴山人呀?!”顾三更听那老翁叫出姓名来,惊得手里 的水壶啪地一声落在地上,惊飞了那只美丽的蝴蝶。 于是,苍苍白发面对白发苍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激动得没有任何语言表 达,只有互相紧握着手摇了又摇,满腹的辛酸和感慨涌在喉头哽咽,眼里泪花滚滚。 顾三更说:“原来这扇子你又买回去了?” 巴山人说:“是呀我又买回来了,我是特地来向你赔罪的。” “你三十万元买回去,赔什么罪,你救了我的命,我要感谢你!” “是你救了我的命,我要谢谢你!” 二人手拉手在花畦前说着话,雪梅跑进厨房告诉母亲。骆玉珍正在厨房里烧菜, 她听说那神秘的买扇人终于来了感到十分惊喜,立刻放下炉子上的虫草炖鸭子,高 兴得连围裙也没顾得解下来,便奔去迎接客人。 骆玉珍见到罗宾,但不认识眼前这位老翁是谁。顾三更就向妻子介绍巴山人, 笑着说道:“玉珍你咋会不认识呢,三十六年前我从他手里买下这把画扇你也在场 呀!”骆玉珍这才恍然大悟,连忙将两位贵客请入堂屋叙话。真是太意外了,骆玉 珍没想到是当年卖扇之人买回了扇子。她想起在雪地里捡巴山人落下的饼子渣沫吃, 脸上一下羞得绯红。说道:“怎么这样巧,竟是您老先生呀!”巴山人在得知骆玉 珍是荣昌“雅臣堂”制扇名家骆宣的女儿后,“哦呀”地叫了一声,连连点头说缘 分啊缘分!有道是大千世界奇奇怪怪,无巧不成书,三人在三十六年前患难相识, 而今又在端阳节重逢,皆因这把画扇联系缘分所致。 雪梅听说父母和这位老先生有这样一段奇遇,又惊又喜向两位贵客沏茶敬烟忙 个不停。今天真是个大喜日子,便叫母亲陪客人说话,她替母亲去厨房烧菜,要好 好地招待客人。 巴山人没有去接骆玉珍敬来的一碗香茶,将手里的扇子放在桌上,然后,起身 离座向顾三更单膝下跪,说道:“顾先生,这把画扇本是件赝品,它让你吃尽了苦 头,我欺骗你三十六年,对不起你!” 顾三更一听,本来一脸笑容不由得骤然凝固。这把扇子跟他三十六年了,他了 解它胜过了解自己,他这双鉴定字画的眼睛从解放前练到解放后从来没有看走眼过, 怎么会是赝品?顾三更回头看看骆玉珍:“这是怎么回事?” 骆玉珍低着头说:“三更我实话告诉你吧,在北京这扇子巴老先生叫罗宾用一 百万元收回去了。” 顾三更震惊地叫道:“什么,用一百万元?”他目光死死地盯着巴山人,“你 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罗宾搀扶起巴山人,巴山人便讲了他画这把扇子的经历。 早在四十年代,城西浣花畔有一装裱店,名叫“锦水苑”,店主便是巴山人的 父亲巴俊。巴俊装裱字画的手艺和修复残缺古画的本事精湛绝伦,被文人墨客称为 “蜀中第一装裱高手”。巴俊还暗中仿造古今名人字画,偷偷地卖赝品赚钱。巴山 人从小喜欢画画,巴俊看儿子天资聪颖便指导他学画,并叫他模仿名人字画。巴山 人尤其喜爱当代大画家张大千的作品,便专攻仿造张大千的画。仿了多年。一天有 位姓贾的川剧名角摇着一把扇子来至店中与巴俊闲聊,这位贾老板是巴俊的朋友, 他跟张大千很要好。抗战时期张大千住在古城喜爱川剧便和贾老板交上了朋友,贾 老板手里摇的这把画扇便是张大千所赠。贾老板临走之时忘了把扇子拿走。巴山人 看见这把紫檀木画扇喜在心头,碰巧他正从荣昌“雅郚堂”用三块大洋买来一把紫 檀木白纸扇,正想在扇上画点什么,便起了念头将贾老板那把画扇拿去,仿造了此 扇。巴山人将画好的扇子拿给父亲指点纰漏,巴俊着实地吃了一惊,两把扇子竟然 一模一样,儿子仿造的手艺超过了他,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隔了几日贾老板来 取扇子时,巴山人便将赝品给贾伯伯看,贾伯伯也是位行家竟未看出半点破绽,吃 了饭便将扇子拿走。巴山人不愿哄贾伯伯,在他起身走的时候,又悄悄地将扇子换 了回来。贾老板拿了原件走了。谁知贾老板半月后赶船去两河场演戏,不慎将扇子 掉入江中,真品便消失了。两年后贾老板病逝,于是巴山人手里这把赝品就成了真 品,除了父亲之外无人知晓。他私下收藏着密不示人。 解放后,巴俊亡故,巴山人早已不再仿造别人的作品,自己走出一条路成为小 有名气的画家,进了区文化馆当美术辅导员。五七年大鸣大放那阵,他被打成右派 分子开除公职下放到街道上管制。巴山人心头有怨气,想逃到国外去。六一年冬天, 巴山人的妻子不愿忍受贫困与他离婚,女儿又得了水肿病,使巴山人面临困境,他 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卖掉去救女儿,最后女儿还是在饥饿和病痛中死去。而他自 己因为被开除公职无生活来源,也处在饥寒交迫之中。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卖光了只 留下这把扇子。这天巴山人饿得实在支撑不住了,便来至会府街头忍痛卖掉这把扇 子,他卖了三天没卖掉,绝望了。碰巧遇着顾三更,买下了他的扇子,两块芝麻饼 救了他的命,还送了一块手表。巴山人感激不尽,后来他把手表卖掉逃往广州,他 认识广州一个罗云祥的画商欲去投奔他。罗云祥是个仁义之人,见巴山人遭此大难 很同情他,然后资助盘缠帮助他偷渡到香港。罗云祥有位亲戚在香港开古玩字画店, 介绍巴山人去了他亲戚那里。此后,巴山人在香港潜心研习书法绘画,成为香港一 位著名的书画家,发了财,自己开了一家店铺经营古玩字画珠宝玉器,变成—个大 富翁。他早已将那把扇子忘记了。今年三月初,巴山人看到北京华宝拍卖公司发出 的宣传册子,内中有这把画扇的图片,便吃了一惊。当时他还不知道是顾三更的妻 子来北京拍卖此扇,回忆起三十六年前那悲惨的一幕,感念这把扇子救了他的命, 便叫罗宾也就是罗云祥的孙子,用三十万元将此扇收回。可是,他忽然接到罗宾的 电话,骆玉珍昏倒在拍卖大厅,又得知顾三更为这把扇子被打成反革命险些在刑场 被枪毙,如今又患了肾衰竭急需换肾而家境贫寒。巴山人感到十分内疚,当即指示 罗宾用一百万元买下扇子救助顾三更。 顾三更听罢,怅然良久。想当初巴山人也是遭遇坎坷,迫于饥寒实属无奈才将 这把赝品画扇卖给他,其情堪怜,同是天涯沦落人!顾三更手捧茶碗送到巴山人手 上,掉下几颗泪来,摇头说道:“巴兄,你这把杰出的赝品可是将我害惨了!不过, 话又说回来,即使它是张大千的真迹,我同样难逃厄运,这是命呀!”他大起大落 的命运,不在扇子的真假上。 巴山人双手接住茶碗,说道:“如果我不卖掉此扇顾先生也就不会遭此大难, 蒙受不白之冤!今天登门赔罪,你夫妻能原谅于我,万分感谢!与其留着它祸害于 人,不如将它烧掉!”说着放下茶碗,从桌上拿起那把扇子,掏出打火机来点燃扇 子。 骆玉珍一惊,急忙拉住巴山人手,说道:“巴老先生,你可不能烧掉它呀!” 巴山人说:“一件赝品留它何用!” 顾三更并不阻拦,说道:“烧掉了也好,让我们把那苦难的年代忘记吧,省得 看见它回忆过去又掉泪!” 于是,这把画扇便在火中烧掉了,落在地上化为一片灰烬。四人望着那灰烬沉 默…… 随后,骆玉珍问道:“巴老先生,我可以问一问你吗,是不是你暗中买通给三 更捐肾的人?那人不肯透露姓名地址要医院保密,并请医院退还了我们买肾的钱。” 巴山人愣了愣,说道:“无有此事,绝没有此事!”回头看着罗宾,“罗宾你 知道此事吗?” 罗宾摇了摇头说:“我既没有去过医院,也没见过那捐肾之人。” 顾三更一听竟还有这么一件事,便盯着骆玉珍,非常生气:“玉珍,你为啥诸 事向我隐瞒?那捐肾的事为啥不告诉我?别人割去体内重要器官无偿地捐献于我, 这是天大的恩情呀!” 骆玉珍低着头说:“本想告诉你,但是怕影响你开刀动手术,所以就没说。” 顾三更心里顿生疑窦,那不肯透露姓名的捐肾之人会是谁呢? 一天上午,城西的送仙桥古玩市场逢赶场的日子,顾三更手里摇着一把白折扇 悠哉游哉地去送仙桥玩。好一个艳阳天,风和日丽垂杨夹岸,顾三更信步走进热闹 的送仙桥古玩市场内。昔日的会府已经拆去,政府在此新建了一座古玩交易市场, 省市文物商店迁到了这里。顾三更经常来送仙桥看望老朋友老同事并帮忙鉴定字画, 他是干这行的,退休后仍然离不开这行道。黄青云早已死了,但是他的儿孙们仍然 把鹤云阁的招牌挂在这里,经营着一家店铺。顾三更每每从他店门口经过总要吐一 口唾沫在地上,使他的儿孙们感到很难堪。 河边一片地摊熙熙攘攘,那是租不起店铺的小贩和外州府县贩假古董的农民在 此经营生意,乱七八糟的瓶瓶罐罐,打着什么乾隆康熙的款识,人工加色的翡翠玉 器,用黄泥巴捏的陶甬摆了一坝让人插不进脚。经过十年动乱,民间的真东西已经 毁灭殆尽,文物贩子便将假货推入市场鱼目混珠。顾三更从不在河边上落眼,但是 今天他却走到河边地摊上来了。 他逛过了桥头走到了桥尾,桥尾摆摊的人少,顾三更眼睛一瞟,目光落在一个 卖纪念章的地摊上。只见守摊子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婆,她瘸着左脚拄一根拐 杖,那左腿显然被截肢锯掉晃荡着半截空裤腿。老太婆头发蓬乱遮住苍老的脸面, 衣衫褴褛形同乞丐。她一下瞧见顾三更,急忙将头低下,似乎不让顾三更看清她的 脸。 顾三更没去瞧她,看着地摊上那些大大小小红颜色的纪念章,因为文革已经过 去了十多年,这些曾经很辉煌显赫荣耀的纪念章全都褪了色,且锈迹斑斑。还有文 革时期的图片、简报、红卫兵、造反兵团的红袖章。顾三更瞧见那造反兵团的红袖 章,忽然眼珠像被针扎了一下,感到痛彻肺腑。他真恨不得…… 然而,顾三更却长叹一口气,转身走了。 那卖纪念章的老太婆背过身去,看着桥下的河水,望着那一江春水向东流,始 终没说一句话。 顾三更惆怅地走出地摊市场,他心里猛地咯噔一下,感觉那卖纪念章的老太婆 举动有些异样,虽然没看见她脸面却感到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意识撞进他脑海,好像 与她似曾相识。哎哟,莫非是她,艾武装?难道她当年翻车没死? 顾三更打个激灵,急忙赶回桥尾地摊上去看个仔细。可是他走去一看,那老太 婆没人影了,留下一张摆地摊的旧报纸,那报纸上放着一个物件,却是那翡翠鱼儿 扇坠。它静静地躺着,在耀眼的阳光下发出翠绿的光芒。 顿时,顾三更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那翡翠鱼儿扇坠,手里的扇子落在地上…… 顾三更拾起鱼儿扇坠,拿眼在茫茫的人群中寻找小红。 哪里还找得见她的人影,艾武装像忽然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无影无踪了。顾三 更想她瘸着腿不会走远,便在市场里四处寻找,正碰着一家古玩店开业,店门前锣 鼓声喧,店主雇了一群穿红衣的老年秧歌队,她们正手舞红色绸扇翩翩起舞,那扇 子好像一片红色的海洋起伏浪涌,挡住了顾三更的视线。顾三更好像瞧见艾武装拄 着拐杖淹没在那红色的海洋里…… 后来顾三更四处打听得知艾武装的情况,当年艾武装在龙泉山翻车摔断左腿, 文革后她被判了十五年徒刑,刑满释放后在家艰难度日靠卖纪念章维持生活晚景凄 凉。她知道顾三更患了肾衰竭暗中去了医院为顾三更捐肾,正好她的配型和顾三更 相同。疑团终于解开了,而艾武装却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