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村里首富李老吉死了。 酉时,李老吉停止了呼吸。他的死似乎有些突然,虽然病缠多日,终归没有露 出下世之相。易铭斋主说,从八字推算,此人狗年狗月建日所生,年月日中都占个 甲字,为三奇之人,勋业超群;又逢卯时,命有金舆,富贵之征,不是亿万富翁也 是千万财主。这么福相的人有点灾病,与寿有利,熬过霜降病情看好。家人觉得说 得八九不离十,特别是对财富的推算准确,对病情预测也就信了。这天傍晚,一眨 眼的工夫,李老吉咽了气,弄得家人手忙脚乱。好在大奶奶料理家务有她自己独特 的一套,常备不懈,是个有心计的人,早早地为她的九十岁的老母亲备下了寿褥寿 单,情急之下,也只好先用了。家人把老吉妆扮完抬到地上,开始料理后事。 第一件事就是请人鬼。 多年的村俗,至今没有改。村里的人死了,咽气后在住过的屋子里停放,为前 来吊唁的人留有足够的空间:或施礼,或叩头,或弯腰,或哭上那么几声。家人还 礼,灵前的瓦盆里点烧冥纸。烧冥纸的活,人鬼来干。 其实,人鬼的主要任务是看尸。 农村和城里不一样。城里的人死了,暂住太平房;现在,一律寄存殡仪馆。无 论哪里,门一锁,死者乖乖地躺在那里,用不着请人看尸。村里的人死了,贫家放 三天,富家放七天,尸体在家里至少得待两到五天才能火化。亲人守灵,那是对死 者的孝敬。守灵的人,原则上守在死者身边,但有事说走就走。这其间是一定要请 人看尸的。人鬼寸步不离人尸,除了定时烧冥纸,往长明灯里添油,还有一个不便 说出嘴的任务:看猫看狗,不能让那些有灵性的小动物从尸体旁边过。 人鬼是对看尸人的谑称。这一手托阴阳两界的活,不是谁都能干的。当人鬼的 往往都是村里平时人们拿他开涮的贼大胆,正经活不会干,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独 身一个,怎么说都是三四流的人物。 王三当了二十多年的人鬼了,李家自然想到了他。一个电话打过去。 王三虽说日子过得并不怎么强,可是,当起职业人鬼,借钱也买了手机,接活 方便。 王三一听是李家的电话,只说了句肚子痛,就再没言语了。 李家的人说,找别人,没有张屠夫,还吃连毛猪? 去的人在村子里转了转,回来说,村里能当人鬼的现在就王三一个了。 那就再请,不信请不来。大奶奶发话了。 李老吉的儿子李又吉心里明白,王三请不来,皆因春天冲他爹借五百块钱没借 去,还遭到一顿损。王三当时就说了,老吉,你别得意早了,虽说你是大腕,市里 排名第一,可是,早晚有你求到我的时候。这年头,富了的人,对待穷人,得高看 一眼。王三是什么人?光棍一条,他要是豁出去了,谁都拿他没办法。这事只能自 己亲自去请,赔礼道歉多说点好话,然后给点实惠的。 李又吉取得妈妈的同意后,亲自出马请王三。 王三当人鬼这些年了,下三滥的活,吓跑了三个媳妇,吓死一个儿子,现在孤 身一人过日子。先前做人鬼,出殡后,丧家拿给两瓶酒,一条烟,那是人情。生产 队解体后,烟酒换成了钞票,从二三十元涨到百元。再后来,一场丧事下来,东家 不塞给他两张大票,他就不肯出丧家的门。王三他懂,市场经济时代,物价天天涨, 劳务费也得水涨船高。于是,他就在屋里转来转去,这儿看看,那儿瞅瞅,弄得家 人身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好像遗体出了屋,死魂灵还在家里,赶紧掏钱:三爷, 您走吧。 从此,三爷成了他的雅称。 平日,村里的人,特别是小孩和妇女,远远地看见他过来了,紧走几步,错过 与他正面相遇。 有时人们跟他开玩笑,说三爷挣的阴阳两界的钱,你若到了阴间,大鬼小鬼排 成排等你,索要工钱。三爷说,人鬼这活,阴一半阳一半,一手托两界,谁也不能 得罪。若碰上诈尸的,吓死你。 村里人都知道,有一回,一个痨病死了三个钟头诈尸了。三爷在取得家人的同 意后,愣是给摆平了。用的什么法,王三牙口不欠。 李又吉一边回想着三爷的奇闻轶事,一边赔着小心,进了院。人还没进屋,亲 亲热热的声音从门缝里挤了进去:三爷,三爷,侄儿请你来了。 三爷咳了一声,这一声咳得相当的有韵味。拉长的声音明明白白地告诉来者, 本爷心里不痛快。 李又吉笑脸盈盈地坐在炕沿上说,我爹爹过世了,请你老人家保驾护航。 三爷心里骂道:你爹死了,你乐什么? 大凡正常死人,都是在人刚要咽气时就请人鬼。李老吉病的日子不算多,但什 么时候咽气应当有前兆,怎么会在气断后才来请?三爷心中不悦。再说,也不想干 这行了,积点阴德,下辈子托生个好人家。从没权没势的人家做起,旗帜立不起来 ;如果从村里首户开头,再遇到这样的事,张嘴就说,你看,谁谁家请我都没去, 下面的话还用说吗? 三爷半眼睁半眼合,找别人去吧,干不动了。 李又吉看得出来,三爷这是给他脸子看,验证他的猜测没错。也是的,爹爹怎 么能得罪这样的人。 李又吉心眼活泛,出手大方,不像他爹李老吉一把死拿。他知道这年头,就钱 好使,多大的官,钱一掴就倒,别说你一个人鬼,就是鬼人,我也让你听候调遣。 三爷,这回我爹的丧事,可得办个像样,预算都出来了,不怕花大钱。 三爷心都没动一下,心想,你就是花得再多,到看尸人的手里还是两张票。 请别人去吧。三爷不紧不慢地说。 李又吉说,都是一个屯住着,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么大的香肉,你真的不吃? 三爷扭头看着又吉,似乎在问,我怎么闻不到香味? 李又吉从兜里掏出五百元,一张张摆在炕上,说,三爷,都是爹爹不明事理, 这回,你看在侄儿的面上,走一回,这点小钱是我的孝心,完事后另赏。 钱这东西真他妈的有股邪劲,三爷的护心坝让这五百元的水一冲,垮坝溃堤。 三爷的耳朵一点都不背,听得分明,事后还有赏。 三爷捡起五张大票,用手指弹了弹,慢慢地起身,说,也就是你来了,看在屯 里爷们的面,若是看你爹,开轿车接也不去。 三爷您放心,这报酬的事,您只管找我。 三爷一愣神。 李又吉觉得话说错了,三爷,到时,我找您,直接把钱揣进您的腰包。 三爷在炕上正了正身子,他知道,李家的事复杂。老爷子突然病了,一病不起, 家人为老爷子的事没少吵吵过。一个儿子,两个闺女,听说老爷子外宅还养个小。 屯里人预测,李老吉死后,肯定有一场架,不是一般的架,是场大架。人家是富户, 就是打架也不会脏话连篇。可是,心里较劲更他妈的让人看着心堵。如果时不时地 拿自己开涮……是啊,人鬼是他妈的啥人,低人三等,谁都能搂上几句。 三爷说,人老了,摊上事,心烦。 他又把钱推到李又吉的身边。 李又吉以为定钱少,赶忙又掏出三百元压在原先的钱上,两眼看着三爷,说, 三爷,事后的报酬一分不少,只能比这多,不会比这少。李又吉抓住时机,做出承 诺。 三爷虽然在瞬间有过给李家颜色看的念头,但一合计,果真丢了这份差事,等 于丢了半年的工钱。农村人,都那样,办丧事打架是常事,果真打起来,关我屁事? 只管看死人就是了。 三爷扭动身子,下炕了,随手拎起门后立着的桃木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