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爷不睡。 他不是不想睡,是不能睡。拿着人家的钱,总得负责任,看住猫狗是他的首要 任务。这些年的人鬼营生,他深深知道,人死如灯灭,哪来的鬼魂。可也难说,有 的人拍子上躺了两天活过来了,躺着躺着坐起来的也有,用现代医学都能解释,那 叫假死。当然,当人鬼的愿望真死,就怕摊上假死的,死人好弄,活人难对付。 李老吉生前喜欢养狗,院里拴着两条德国血统的狼狗,屋里还有一条京吧。这 条京吧是李老吉的心尖,一刻都不离开。李老吉住院半个月,京巴陪了半个月。李 老吉咽气时,京巴趴在身边两眼望着老吉,有泪流出,大奶奶只好叫人抱出屋。三 爷告诫把猫狗都拴上,别的狗都顺从地管住了,这京吧不行,一上脖套叫个不停。 哪里是叫,就是哀鸣,给李老吉哭丧,听了让人心酸。只好摘下脖套,送进厢房。 别看三爷长得傻气实足,呆头呆脑,可干这活,顶有心计,他怕家人一不留神让京 吧窜到拍子底下,阳气带动阴气,尸体若是动那么一下两下,吓不吓人? 停尸屋的灯虽然很亮,可是灵前那盏豆油长明灯总像是眨着鬼眼,多像老吉活 着时的那两只诡秘的黑豆眼。怎么,老吉,你有话要说?哼,算了吧,你这一辈子 也算中了。我服你,不是服你的本事,是服你的运气。同样是人,同样一个屯住着, 就你一步一步把家发了起来。你赚了大钱,多少,屯里谁也猜不透。可你抠门。我 是懒点,懒人活得自在,用不着操那份心。现在可倒好,我没死,你先死了,看看, 还是得积阴德吧?老吉呀,老吉,你有俩臭钱美得不知咋好了,你那点粉事,屯里 人谁不知道?家里乱套了,还不是为的那份产业!咳,我说老吉呀,你精明一世, 糊涂一时,屯里人都传,你那个小老婆和你儿子李又吉不是一般关系,有那么一腿, 咳,别说了,眼睛一闭,这些个脏水任人们泼去吧。 想着想着,三爷的眼皮打架了。三爷正在糊里糊涂时,一道白光蹿了进来,嗖 地蹿向拍子底下。三爷一晃脑袋,眼皮站住了,定睛一看,拍子的围裙在摆动。秋 天的夜里,无风,围裙不会自己空摆,只是进来些蚊虫,绕着长明灯打圈圈。突然, 猫头鹰的笑声传进屋里,那妇人哭泣样的声音在静静的秋夜响起,着实有些瘆人。 屯里人都知道,不怕猫头鹰叫,就怕猫头鹰笑,一股凶兆在三爷的眼前晃动。跳动 的长明灯,摆动的围裙,猫头鹰的笑声,汇成一股强大的信息气流,冲向三爷的脑 袋,三爷脑袋里的映像是:诈尸。 《白事大全》上说,大凡死得不明不白的人,会诈尸;死得匆忙而话没说完者, 也会诈尸;死得勉强不愿离家者,也能诈尸。李老吉是属于哪种呢?想到这儿,三 爷前胸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三爷悄悄地把李又吉叫到屋里,指着围裙说,你看,你爹怕是要诈尸。 李又吉一听,身上打颤,嘴也走形了,话也说不成句,定睛一看,那围裙的下 摆还在轻轻地晃动,长明灯啪的一声灭了,屋外传来猫头鹰的又一阵笑声。李又吉 冒出了一身冷汗。李又吉抓住三爷的手说,三爷,你,你,你想想办法,可不能让 我爹再活过来。 三爷一听这话,心里骂道,王八羔子,哪有这样的儿子,爹爹活过来他不喜兴, 反倒害怕。 李老吉活着的时候,李又吉见着爹爹就溜。李老吉见着儿子就来气。李老吉中 年得子,本是件好事,可是,他总觉得自从李又吉降生后,家里就多了几层争吵。 李老吉忙于商务,教育儿子的事交给妻子。大奶奶生性柔弱,处处护着又吉,一来 二去把又吉宠得没人样了。李老吉指着又吉说,不争气的东西,这家业早晚让你给 败坏了。李又吉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他从小念书就头疼,成天泡在网吧里, 不是聊天就是打游戏,再不就是看黄片,家里也管不了,每月给他三千五千的任由 他消费。大奶奶护着儿子,这小子一来二去就成了屯里现代纨绔子弟。有一次,他 跟李老吉说,爹,你让我也管一个企业,早晚的事,将来这些不都得我去顶着。李 老吉说,就你这样,我不放心。李又吉说,子承父业,古来留下的,你干什么那么 犟,不是我不会干,不是你不让我插手吗?李老吉说,你懂什么?商场如战场,这 里的玄机你懂个屁。李又吉说,你的那一套,我明白,不就是合同上使使手脚,损 人利己。李老吉伸手就要揍他,骂道,不成器的东西,我死了也不把家业给你。气 话归气话,李老吉有病后,李又吉开始接手公司的事,当上了临时总经理。这些日 子,李又吉只会消费,不会挣钱,气得李老吉在病床上吼道,你呀,成事不足败事 有余。李又吉说,交点学费嘛,赔这点钱算个啥?再说了,挣得再多,死了你也带 不去。话说到这份儿上,李老吉告诉家人,不让又吉进病房。李又吉暗中和小妈在 一起,做起了美梦,盼望早一天全面接手集团的事。 诈尸,爹爹死而复生,如果老头子真的活过来,那一切都将成为泡影。 李又吉悄悄地问三爷,我爹真的还没死? 三爷刚要回话,大奶奶跟进屋里,睁着灯泡一样的眼睛说,什么?你爹没死? 三爷糊涂了。 大奶奶心里这个悔呀。老爷子怎么就这么走了,怎么连句明白话都没说。这么 大的家业,谁来继承?外面还有多少钱没收上来?老爷子独,任人不信。我是糟糠 之妻,一辈子听你的,不和我说也中,你闺女也算是精明人,你怎么不把话跟她说 说?白花花的钱都让外人占了便宜?也许跟那个娘们儿说了?你呀,要收她,给你 做小,虽说不合法,可是社会上都这么办,我也就不说啥了。但是,让她分咱的家 产,不行。背后你给她多少,我不管,我也管不了。你死了,明目张胆地来分,没 门。到法院,她也赢不了。事实婚姻,好,那个小崽子,小吉,如果是你的种,认 了,毕竟是咱家的骨血。那个骚货,不是什么好东西,听说和七八个人有关系,坐 台小姐能那么和你心诚?社会上风传那不是你的种,如果不是,哼,你呀。如果你 死前把这些个事都交代明白,死就死,我也拉不住你。你若是活过来,把话说明白 了再死也不迟。你有权威,你只要哼一声,没人敢放屁。 老吉病的日子不算多,但多年的糖尿病,近来又得了个血栓,二合一,死在情 理中。自从发病以来,老吉就没消停过,手机都打爆了。老吉在医院里待够了,成 天价人来人往,送鲜花的,送水果的,病房成花店,成了水果铺,来的人都是债主, 欠他的人一个不来。县里的头头三天两头也来光顾,说的都是什么话,老吉呀,你 是县里的大户,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你一走,县里的干部工资就没着落了。看看, 这哪是看病人,和催债似的。老吉自知没到死的份,在医院里养着不如回家歇着, 硬是逼着家人把他送回来。一路风尘回来了,老吉像似好了许多,说话也有了气力, 要吃荷包蛋,家人以为吃了荷包蛋把后事交代交代,没曾想,一碗荷包蛋只吃了一 个,一仰脖,嘎的一声,没气了。老吉呀老吉,你死得太匆忙。 大奶奶真的希望老吉再活过来,哪怕是活一两个钟头,把事弄明白了。还听说 与南方的一个大公司有上千万元的合同,在谁手里?律师说,要想弄明白李小吉是 你的还是别人的,除非花钱做DNA鉴定,不然,弄不明白。瞒着你,我们请人到 北京做去了。这几天就出结果。你不等了?你不想弄明白小吉是你的还是别人的种? 三爷看了看娘儿俩,用眼睛在询问他们的意见。 六只眼睛盯着布围裙,布裙子的下摆,时不时地摆动一下。每摆动一下,三个 人的心都嘣嘣地跳一阵子。李又吉害怕,怕爹爹没死,鬼魂附体,弄得全村人看笑 话。大奶奶也怕,怕老爷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后事不好处理。可是如果真的 活过来,还能把事说清楚吗?万一什么也不说了,活了还不如不活。三爷也害怕, 他怕的是假事真做,如果瞒不住人,以后在屯里没法呆了。 人鬼到底是人鬼,没有鬼点子也当不成人鬼。三爷说:别着急,你俩先出去, 我单个和他说说话,看老吉是什么意思。 娘俩出了屋。 三爷对着尸体说:老哥们儿,按理说,我不该在这个时候数落你,都上了黄泉 路,还吓的哪家人?这屋里都是你的至亲,顺顺当当地走吧。有什么违心的事,一 期回来省亲时给家人留下念想。就是你做了什么亏心事,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别 再寻思了。如果你真的不想走,寿数不到,你坐起来,家里人不敢陪你,我陪,怎 么样?我看,你听不见我的话了。你一动不动,就是同意我的话了。春天的事我不 计较,我真是不记恨你。 三爷一边叨咕一边轻轻掀起布裙子往里看——啊,小东西是你。 京吧趴在地上,对着王三晃着圆圆的脑袋。 三爷恨不得一把掐死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