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世上的事,总有一个看似偶然实则必然的结局。蒋阿龙与王尚武长达几十年的 友情,看似必然,其实却源于一次偶然。在争夺小城的一次战斗中,王尚武所率领 的部队成为最终赢家,而因此举行的欢迎仪式,却是万万马虎不得的,广和楼也因 此而成为主会场。 那天,蒋阿龙奉主勺刘季玉之命,去到药铺买一道菜的配料,可巧那时的大街 上锣鼓喧天,彩旗飘舞,伴随着旭日东升,胜利者的入城仪式开始了。年轻的蒋阿 龙禁不住诱惑,三下两下便挤到了前面。嚯,什么叫雄赳赳、气昂昂?这是最好的 样板,军士们身着统一的制服,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处处显示着孔武有力,这样 的队伍不打胜仗,那才叫不可思议!而最吸引蒋阿龙眼球的,还是骑着高头大马的 王尚武。此时的王尚武虽说才刚刚三十出头,却已是国民革命军的少校团长了。少 年得志,自然也就意气风发,他不断地向两旁欢迎的人群挥手致意,目光所至,只 是虚无的一瞟,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就这样,他从蒋阿龙的身边走过。令他想象 不到的是,半个时辰后,他竟鬼使神差地结识了这名乡下青年,并由此改变了自己 的一生,当然,这是后话。此时的他虽然面带微笑,可内心却并不平静,甚至还有 些神不守舍,他的心里装着一个难为外人道出的隐忧。 蒋阿龙虽说是过足了眼瘾,可忽然想到正事,暗道一声“不好”,撒腿便朝广 和楼跑,可紧赶慢赶,迎接他的依然还是刘季玉师傅那冷若冰霜的脸。可今天的刘 季玉却破例没有申斥蒋阿龙,不是不想,是实在没有那个精力了。今儿个按理说是 刘季玉师傅露脸的绝好机会,为此他特意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行头,准备着一显身手。 可谁知他聪明反被聪明误,昨日晚间那炒崩豆一样的枪声,搅得他坐不住了,他是 觉得自己是有那么几个小钱的,当时城破在即,城里的不少达官贵人,包括张督师 自己都纷纷开城出逃,刘季玉也便加入到这一行列。他带着几年来的积蓄连同自己 的老相好,一同出了广和楼,走了没几步,正碰上一帮溃败的散兵游勇,兵们像饥 饿的狼一样席卷了刘季玉连同他的女人。疯了样的刘季玉试图冲上前,结果肩膀上 却着了一枪,血顿时流了下来,同时也抽干了刘季玉身上那仅有的一点勇气,他眼 睁睁地看着兵们嬉笑着一路而去。人财两空的刘季玉傻了一样立在当街,连肩膀上 的疼痛都忘了。还是阿祥发现了刘季玉,连拉带拽地把他带回了广和楼,又是宽慰, 又是替他包扎伤口。经过一个晚上的沉思,刘季玉总算明白过来,只要他守住广和 楼掌勺师傅的位置,那么昨天晚上失去的一切都会重新拥有。他本来是满怀信心地 迎接新的一天的到来的,可谁想,他那条受伤的左臂,却断送了他最后的希望—— 由于伤痛,他的动作已不可能挥动自如,这就限制了他的发挥,而霸王虾的烹制, 火候的掌握至关重要。几次尝试,由于动作的迟缓,新鲜的霸王虾已是毫无生机, 死鱼一样的模样自然是没有了往日的风韵。这样的东西拿出手,不是要败坏广和楼 的名声吗? 此时在前面应酬得早已有些黔驴技穷的广和楼老板孔令国,更是急得团团转。 酒过三巡,客人们等得已有些不耐烦,是啊,今日的酒宴不能没有霸王虾。眼见军 官们的脸色阴沉下来,孔令国赶忙找了个借口,直奔后厨而来。打眼一扫那几盘已 然出炉的霸王虾,再加上缠着纱布的刘季玉,孔令国什么都明白了,今天,刘季玉 显然是上不了战场了,可他不行,谁又能顶上?祖宗哎,这不是要砸了我广和楼的 牌子吗?这么想着,孔令国急得冷汗直冒,冲着一脸愧色的刘季玉直喘粗气,看来, 不打他两个耳光是难解心头之恨的。 “老板,我来——”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是蒋阿龙。一个根本不引人注目的跑 堂伙计,本已鼓起的一丝希望,又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你?”孔令国一面是惊疑 不定,一面又带着些许希望,更多的则是警示,言外之意不外乎提醒蒋阿龙注意, 今天是个什么样的场合,万一演砸了,你就给我卷铺盖滚蛋。蒋阿龙如何不知,但 他知道,这是自己难得的机遇,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于是,他淡淡一笑:“老板 放心,我知道其中的斤两。” “不行啊,老板,他只是个跑堂伙计。”没有谁更能比刘季玉明白蒋阿龙的实 力了,他知道这样的机会决不能留给蒋阿龙,哪怕只是一次,自己都有可能一败涂 地。他的反常举止引起了孔令国的怀疑,他太清楚厨子们彼此间的勾心斗角了,兴 许这乡下青年还真有两下子也未可知,何况以目前的情形论,也只有死马当活马医 了。孔令国并没有理会刘季玉,反而转向蒋阿龙,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也好, 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从现在开始,都 听蒋阿龙师傅的差遣。”“是,老板。”众人纷纷点头,只有刘季玉紫涨着一张脸 不说话,而蒋阿龙却似没有看见。 “不用这样,我只需要阿祥配合。阿祥,把做霸王虾的主料洗净,准备好,五 分钟后我们重新开始。”说完,蒋阿龙独自一人走进了那间本属于刘季玉的小屋, 调制配料,他当然还是要保守秘密的,同时他这么做,无疑是对刘季玉的无情嘲讽。 当有的军官不满,甚至开始谩骂的时候,广和楼的招牌菜——霸王虾适时出炉, 老板孔令国在那一瞬间紧张得手足无措,当看到满城的达官贵人、遗老遗少,甚至 刚才还一脸怒色的军官们脸上都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时,孔令国一颗“怦怦”跳动的 心,才算是放在了肚子里。可继而他发现,问题还是没有得到解决,作为今日酒宴 的主角,那位英武的少校团长王尚武却一直微蹙着双眉,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喜气, 难道是饭菜不合口味? 本来,霸王虾一上,酒宴也就行将结束。可蒋阿龙不愿放弃这么个表演的机会, 他自作主张地给每桌上了一道素炒茄丝,不沾荤腥,用料简单,可越是这样,要想 做得美轮美奂,越是不容易。内行人都知道,这是真正体现一个厨师水平的所在。 世上的事情,总有让人说不清楚的地方,如果说霸王虾那道菜,只是给蒋阿龙提供 了一个表演的舞台的话,那么这道不起眼的素菜,却彻底改变了蒋阿龙的一生。谁 也没有想到,一直寡言少语的少校团长王尚武,却对这道菜赞赏有加,甚至还亲自 召见了主勺师傅蒋阿龙。食客如此器重掌勺师傅,这在广和楼的历史上是从没有过 的事情。侍立在旁的孔令国,心中是既喜且忧,喜的是今天不仅闯过了这一关,保 住了广和楼的颜面,同时又得到了蒋阿龙这么个烹饪奇才,这样他就不必再看刘季 玉的那张老脸行事了;忧的是自己以前偏听偏信,怠慢了蒋阿龙,可以说对蒋阿龙 没有什么恩义可言,万一这位团长……果然不出所料,王尚武听了蒋阿龙的身世后, 拍了拍蒋阿龙的肩膀:“噢!这么说,你还是深藏不露喽。”说着,王尚武笑了一 下,引得蒋阿龙也羞涩地一笑。此时的王尚武突然灵光一闪,这不是得来全不费工 夫吗?有了这块宝,何愁不在师长面前露一次脸?他既然能做这道别致的素炒茄丝, 一定会有一套素炒厨艺,这真是天助我也。想到这儿,他面含微笑地转向孔令国: “孔老板,在下感激盛情款待,不过,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 “坏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孔令国心里暗暗叫苦,他似乎已猜到了王尚武 的心思,可面上却仍是谦恭地一笑:“岂敢,长官救我全城百姓于水火,小的怎敢 担一‘请’字?”“那好,我王尚武是个武人,说话喜欢直来直去,我素喜于厨艺 一道,今见小兄弟出手不凡,心里甚是喜欢,我欲招至麾下,不知孔老板意下如何?” “这个……”“怎么,孔老板不乐意?”“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这种 事情是不是得听听蒋阿龙师傅的意思?”说着,孔令国面向蒋阿龙,“阿龙兄弟, 团长大人看上你,那是你的福分,不过,如果你不愿从军的话,广和楼的大门是永 远为你敞开的,以前我有什么对不住阿龙兄弟的地方,还望兄弟海涵,没的说,如 果兄弟留下来,你的薪水是每月三十块现大洋。”这已是孔令国吐血的承诺了,他 相信,每月三十块现大洋的薪水,对谁都是蛮有吸引力的。可是,他想错了,如果 没有刘季玉的前车之鉴,蒋阿龙也许就留了下来,可刘季玉早上那副失魂落魄的样 子对蒋阿龙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想想吧,那只是一帮溃败的散兵游勇,平日里趾 高气扬的刘季玉尚且无可奈何,连个女人和财宝都守不住,自己还受了伤,这世道 什么最保险?还是枪杆子!本能地,他认为跟着王尚武这样扛枪的人,一准儿没有 错。于是,当大家伙的目光都投向蒋阿龙的时候,蒋阿龙说出了那句改变自己一生 命运的话:“报告长官,小的愿意跟随长官左右。” “哈哈,怎么样,我说我的眼光不会错吧?孔老板,这下你该放人了吧?” “既然阿龙兄弟嫌我这庙小,我自然没的说,只是……只是……”孔令国小心翼翼 地望了一眼王尚武,最后像是鼓足了勇气,“只是小的还有一个小小请求,求阿龙 师傅在离开敝店前,能否将霸王虾的菜谱留下,长官知道,霸王虾是小店的招牌, 一旦没了霸王虾,小店……”说着,孔令国可怜兮兮地望着王尚武。其实孔令国心 里明白得很,没有了蒋阿龙,他还有刘季玉,广和楼断不至于就此砸了招牌,只是 在此之前,为了广和楼的发展,他忍气吞声,受够了刘季玉的窝囊气,好不容易有 了蒋阿龙来跟刘季玉对抗,不想还留不住人家,如今趁机敲一下王尚武,万一得到 秘传菜谱,那他刘季玉……孔令国的这点小心思,并没有逃出蒋阿龙的意料,不过 此时,他倒有了主意,自己今后走的是另一条道,不必担心有人再跟他争主厨的位 置,留下菜谱当然没有问题,何况这样还可以整治一下刘季玉。不过,他要把菜谱 秘传给阿祥,也算是对阿祥的一种报恩吧。于是他接过孔令国的话头:“孔老板, 感谢你这些日子收容了我,留下菜谱那是没问题的,不过,我要单传给阿祥。”说 着,他冲阿祥使了一个眼色,“阿祥,跟我来。” 阿祥没想到这么大的西瓜会砸在自己的头上,懵懵懂懂地随蒋阿龙步入小屋, 也就一刻钟的工夫,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此时谁也没注意到刘季玉那惨白 的脸,他似乎已预感到自己不幸的命运。果然,待阿祥已能熟练地烹制霸王虾的时 候,孔令国翻脸不认人,在对刘季玉进行了一番羞辱之后,便令其滚蛋。窝着一肚 子气的刘季玉,从此却将一腔怒火全指向了蒋阿龙,并在几年之后,一次偶然的机 会当中,险些要了蒋阿龙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