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深秋的雨下得淅淅沥沥,连绵不断,仿佛人们的心情也是湿漉漉的,就像是吸 满水的海绵,有种沉重的感觉。东方晓青临窗望雨已有了些时候,此时不由长叹了 口气。近一段时间,她常有种落寞的感觉,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空荡荡的房屋因 为没有了“他”的身影,而显得更加空旷。她知道,这个“他”不是指丈夫蒋阿龙, 而是那个叫做岳锋的年轻男人。明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这个想法,她曾困惑、自责, 可是却丝毫也没有用,那个想法就像是生了根,发了芽,不可抑制地生长了。 原因很简单,都是因为那些书。有一次,东方晓青诧异地发现,岳锋特意挑选 了两本李清照的书,一个大男人竟然喜欢婉约词的缠绵悱恻,这多少让东方晓青有 些欣喜,甚至有了引为同道的意味,因为李清照同样是她的至爱,于是话题由李清 照而转向了其他……最后便是不可抑制地渴望再一次的相见。 客观说,能够嫁给蒋阿龙这样的男人,东方晓青没什么可后悔的,别的不说, 蒋阿龙绝对是个顾家的男人,知道疼老婆。可是,这就够了么?她的内心显然还存 在着些许的遗憾,在岳锋没出现之前,她的意识尚还模糊,如今她知道了,蒋阿龙 缺少的正是一种文化的品位,缺少的正是岳锋的那种风度与气质。然而这所有的一 切,根本不是学来的,它是由一个人的才学、品质所决定了的。然而,事情就是这 样的捉弄人,那件事情的发生,是开始,也是一个结局。 由于旅部的大部分人随队伍出征,留守的岳锋负责照看他们的家属便是分内之 事,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少不了他的帮助。东方晓青本是个万事不求人的人,那天, 岳锋来还书,偏巧她正想把放在柜子上面的秋冬衣服取下来,到了换季的时候了嘛, 她让岳锋在下面替她扶住椅子,她好登上去。 “嫂子,还是让我来吧。”“不行,你不知道的。”说着,东方晓青还笑了一 下,岳锋想想也是,便放弃了。谁也没有想到的是,一向登高爬低无所畏惧的东方 晓青,那天偏偏出事了,她晕了,眼前直冒金星,两腿也不由自主地打颤,最后竟 惊叫一声,跌了下来,幸亏下面的岳锋眼疾手快,伸出双手。东方晓青觉得自己掉 进了辽阔的海洋里,那是一个男人宽阔的胸膛,她甚至已闻到了发自这个男人身上 的气息,她幸福得闭上了双眼。然而,一切都没有发生,待两个人的情绪都平稳之 后,岳锋低着头道:“嫂子,我走了,你应该去看看医生,你的脸色很不好。” 东方晓青只能是无言以对,她也奇怪,今天莫非是撞见鬼了?答案其实简单得 令人难以置信,她怀孕了。可自打那天之后,岳锋便很少跨进这座小院,俩人偶尔 相遇,也只是礼节性地一笑而过。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这样想的时候,东方晓 青的心里便有了一分轻松、一分无奈。 朦胧的雨雾中渐渐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一手打着伞,一手提着食盒,那是他, 东方晓青的心不由“怦怦”乱跳。他来了,正朝自己居住的小院走来,东方晓青紧 张得几乎有种将要眩晕的感觉,她本能地感到,岳锋一定是有什么话要跟自己说。 门开了,跟在勤务兵身后的他,脸上洋溢着惯有的笑容。 “嫂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阿龙哥在前线立了大功,这下恐怕要全师通令嘉 奖呢!”岳锋说着,收起伞,来到桌子旁,从食盒里一样样地拿出几样精制的小菜, “这是我让伙房特意做的。正巧,我还要告诉你,我已经报名参加抗日锄奸团了, 可能等不到阿龙哥回来了。”岳锋说着,故做轻松地笑了一下,露出了两排整齐、 洁白的牙齿,说的仿佛是与己无关的一件事。东方晓青的眼不由一红,她虽然不过 问部队上的事,但也能看出来,以目前的情形看,小城是守不住的,撤退是迟早的 事,而留下的抗日锄奸团将在日本人的地面上锄杀汉奸,那可是随时都有掉脑袋的 危险。东方晓青想要劝阻,可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说出话。就在那一瞬间,东方 晓青突然有了种冲动,她想要为岳锋说好一门亲事,等战争一结束,岳锋衣锦荣归 的时候,他们再完婚。她为自己的这一想法有些激动,以至于岳锋后来说了些什么, 她都有些恍惚,大概是说蒋阿龙是怎么在战场上立的功,不过,这些对她来说,此 时显得并不重要。她示意岳锋坐下来,目光中有了些柔和的色彩,瞅得岳锋有些不 好意思。 “岳锋兄弟,来,坐下,嫂子有话要对你说。”看着岳锋局促不安的样子,东 方晓青有意绕开了岳锋参加抗日锄奸团这码子事,以便使谈话的气氛不过于凝重, 此时她不由抿嘴一笑,“别那么紧张嘛,嫂子只是觉得岳锋兄弟也不小了,也该有 个女人照顾了,嫂子认识的女学生不少,只是不知兄弟喜欢什么样的,跟嫂子说说, 赶明儿嫂子给你介绍一个。”一番话说得岳锋连耳根子都红了,说实话,参加抗日 锄奸团,其中有躲避东方晓青的意味,但更多的却是因为一腔青年人的热血。在东 方晓青的注视下,他嗫嚅了半天,才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答道:“我……我只希 望她能像嫂子一样。”话说出的瞬间,两个人都尴尬地愣住了,连空气都仿佛凝结 住了。好半天,岳锋才仿佛惊醒了似的回过神来,他慌不迭地站起身:“嫂子休息 吧,我该走了。”然而,就在他转身欲走的时候,他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样呆住了, 他和东方晓青同时看到了呆立在门口的蒋阿龙。 是的,蒋阿龙是怀着一腔喜悦的心情返回小城的,因为他的首功,旅长王尚武 特意批准他回城报捷,并因此可以有几天的休假,这尤其是对蒋阿龙的最大恩赐。 想想吧,小别胜新婚,在那样的情形之下,和自己所爱的女人共渡爱河,那是怎样 的惬意,因而蒋阿龙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就盼着早一刻迈入他那温暖的家。 如今家就在眼前,他却感到了彻骨的寒意,刚才那一幕,他有幸全都看在了眼里, 他甚至还不断地责备自己,你这头蠢猪,变化其实早就有苗头了,以前他和岳锋喝 酒、畅谈,东方晓青一般只是礼节性地打声招呼后,便步入里屋,或收拾屋子,或 静静地看书,直到岳锋告辞,方才出来和自己一同送客人;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她已乐于听他们聊天,有几次,他注意到东方晓青的眼里满是崇敬。现在他明白了, 那种目光是完全投给岳锋的,蒋阿龙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败。此刻,他面色铁 青,心凉似冰,只一言不发地默默望着两个自己最为亲近的人。在这种目光的重压 下,年轻的岳锋首先挺不住了。 “阿龙哥,你回来了。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的。”“那又是怎样 的?我都已经看在眼里了,你还要怎么骗我!岳锋啊岳锋,亏我一直拿亲兄弟一样 待你,没想到你……”“大哥,真的不是这样的。”“滚,你给我滚,我不想再听 你任何解释。”蒋阿龙暴怒的吼声几乎是冲口而出,说出后心里却是一颤,呆呆地 立在那里,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而此时东方晓青却已是拍案而起。 “够了,蒋阿龙,你难道觉得还不够丢人么?岳锋兄弟,你走吧,这里没你的 事了。”岳锋看了看僵立在那里的小两口,嘴唇张了张,似乎觉得说点什么都是多 余的,只得长叹一口气,撑起伞走进细蒙蒙的雨雾中。这时,东方晓青神情漠然地 走到蒋阿龙面前:“蒋阿龙,没想到你让我这么失望。”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进里 间。 空荡荡的大厅里只剩下蒋阿龙一人。“什么,我过分?你们做得,难道我连说 说都不可以了么?”蒋阿龙梗着脖子,随后步入里屋,他似乎还要和东方晓青掰扯 掰扯,可是一进屋,他一下愣住了,只见东方晓青正弯腰剧烈地呕吐,强烈的妊娠 反应使得她面色苍白。蒋阿龙一下慌了手脚:“怎么了,东方,算我错了还不行, 你可别吓唬我。”说着话,上前扶起东方晓青。 “我没事,呆会儿就好。你呀,叫我说你什么好!”东方晓青的态度,让蒋阿 龙刹时明白了什么:“东方,你是不是……啊,我要当爸爸了。”兴奋异常的蒋阿 龙似乎一下将先前的不快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一下热烈地抱住了东方晓青。 “哎呀,你弄疼我了。”东方晓青娇嗔着,许久,两个人才平静下来。 “其实,岳锋兄弟只是告诉我,他要参加抗日锄奸团,他怕赶不上你回来。” 蒋阿龙沉默了,他似乎已明白了一切,他对自己的莽撞深深地后悔了。不过,蒋阿 龙有一点还是非常可爱的,一旦发现自己错了,他还是勇于承认并积极改正错误的, 此时他便站起身,拿起雨伞。 “你要干吗去?”“我去把岳锋兄弟找来,我要亲自向他道歉。”“哎呀,我 说你呀,说风就是雨,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了,再说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雨,明天再 说也不迟嘛。”蒋阿龙想想也是,便重新坐回到东方晓青的身边。令蒋阿龙没有想 到的是,自己的这一念之差,却铸成了永远也无法挽回的过错。第二天,他找遍旅 部,也不见岳锋的身影,一打听,原来昨天后半夜,参加抗日锄奸团的人员秘密出 发了,去了什么地方,没有人知道,蒋阿龙为没能当面向岳锋道歉而终生悔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