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002年的正月十五,一大早起,天便阴沉沉的,下午竟稀稀拉拉地散落起 又薄又小的雪花。 刮风也好,下雪也罢,从午后三点开始,县里组织各乡镇的秧歌比赛照常进行。 顶风冒雪,全县三十个乡镇的秧歌代表队逶迤地走过街心广场。鲜艳的服装,震耳 的锣鼓,欢快的音乐,花样翻新的动作,使这个肃杀的冬日平增了几多暖洋洋的生 气。比赛结束,各乡各镇一群一伙地分头找饭店去热闹一番,剩下县里的几个领导。 县委分管意识形态的阚书记、文化局的白局长,同情孤身一人离家在外的董百文, 客气地邀请他晚上一同聚聚。董百文坚决不肯,说你们陪我,我是不孤单了,但又 造成了新的缺憾,你们还是早些回去,同家人团聚,可我一个人冷清算了。 雪花大了、密了起来,应了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的老话。董百文 裹紧了大衣,扎严了围脖,快步向北门汪鸿笺住的方向走去。风雪中,他看见不远 处一个中年妇女模样的人,推着三轮车,声音嘶哑地吆喝着:“元宵,大元宵,一 块钱一斤。”此情此景使热心肠的董百文心里不是滋味,二十一世纪了,逢年过节, 难道还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卖东西的妇女,见有人走过来,加大了音量:“大元宵,一块钱一斤,皮大馅 多。谁买谁便宜。”董百文迎上前去,准备买几斤。如果剩下的不是很多,就全部 买下来,让这可怜的人早些收工,好回家过节。那位妇女戴着厚厚的棉军帽,裹着 白里带黑的大口罩,只露出两只黑洞洞的眼睛。见董百文凑过去,卖东西的妇女眼 角笑弯了些,随即端详起董百文,怯生生地说:“你是董县长吧。”把董百文问个 一愣。那妇女摘下了大口罩,接着说:“你不认识了,我是朱永的媳妇。” 提起朱永,董百文当然不陌生。他家是董百文在县里的扶贫联系户。朱永原在 县酱腌厂当工人,已买断下岗。他精神有问题,智力发育不全。媳妇是农村户口, 没有固定的工作。全家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生活很艰辛,住房低矮,穿着破旧。 唯一的希望是上初中的女儿学习非常出色,在整个年级是数一数二的尖子生。董百 文第一次到他家走访,朱永呜呜地哭了起来,说:“你看,人家比我小,就当了县 长了,养家糊口我都挺困难,真是白活了。大了不敢说,当个科长、局长的,我肯 定没问题。董县长,你给我安排一个,我保证不给你丢脸。”听着朱永不着边际的 话,董百文觉得好笑,但没有流露出来。董百文对他的女儿朱丽没少提供帮助。朱 丽上学的所有杂费一律免交,每个月市光彩基金和董百文个人分别赞助朱永一家生 活费一百元钱。每逢重要节日,董百文都去朱永家慰问,但对朱永的媳妇并未留意。 “对不起,对不起。我认识你,就是你捂着大口罩,才没认出来。这么晚还不 回家呀,大嫂。”董百文热情地回答。 朱永的媳妇听县长说认识自己,高兴得什么是的。她从三轮车里拿出一塑料袋 元宵,塞到董百文的手里,认真地说,这是五斤元宵,白送给你。你太辛苦啦,过 节也不能回市里,独自个儿在这小县城,没法同老婆孩子团聚。 董百文摘下手套,打算从大衣里面的西服兜里掏钱。 朱永的媳妇见状有几分不高兴,生气地说:“元宵是我和朱永自己做的,也不 值几个钱儿。你要给钱就见外了。那我们家今后也不要你帮忙了。” 董百文只好作罢,重又戴上皮手套,拿起那袋元宵。他知道,朱永的媳妇绝对 不可能收他的元宵钱,只好以后找机会多帮助帮助这贫困朴实的一家。 作为一个几十万人口大县的副县长,董百文收过各式各样、价值不等的礼品, 但对他来说,这袋元宵的分量是沉甸甸的,可以说是难以衡量。它所表达的感情最 直接、最真挚、最让人感动。 汪鸿笺清脆地应着“来了”,热情地开门迎接。她先接过董百文手中的元宵, 然后连忙给她董哥递过来拖鞋,又帮董百文拍掉他没拍干净的残雪。 小客厅十分整洁。靠墙摆着一张方桌,上面摆了肉丝炒黄花菜、韭菜炒鸡蛋和 酸菜炖白肉,都冒着一缕缕的热气。桌子对面墙的上方挂了一幅唐卡,是藏传佛教 中的绿度母,画像的下面是一个小供桌,中间摆着一座鎏金的千手观音。这座观音 汪鸿笺一直想送给喜爱收藏的董百文。董百文每次都拒绝了。他说等高中的新住宅 楼盖完,汪鸿笺可以用卖这个铜观音的钱,来装修她的三室一厅,还能买台彩电。 观音前面摆着一个香炉,因为是正月十五上香的日子,三根香飘着三股袅袅好闻的 烟。 汪鸿笺在阳台改作的厨房煮完元宵端进来,启开一瓶红酒,又把录音机打开, 小音量地播放着喜气洋洋的广东民乐。本来就很温馨的客厅,变得更加温馨。董百 文一天的疲劳和一路的冰冷,在踏进汪鸿笺的家,见到约有半个月没见面的汪鸿笺 之后,都烟飞云散了。 喝了杯红酒、就了几口菜、吃了一小碗元宵后,董百文随着汪鸿笺进了里屋。 卧室没有什么变化,只换了一个白地碎花的床罩,床头上新摆了几张他们在省城的 合影。等坐到床上,董百文才注意到,他凝神注视汪鸿笺织毛衣那张被放大了,镶 了精致的木框挂在门旁的墙上。这些照片,可以说是董百文和汪鸿笺爱情的见证, 也可以认作是他们婚外偷情的证据,董百文看了,有些难以名状的感觉,兴奋中夹 杂着担忧。 当董百文看了照片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汪鸿笺从熨衣架上拿过来一件湖蓝色 的羊毛衫,满是柔情地说:“董哥,我给你织了件羊绒衫,鸡心领的,试试合不合 身。”董百文穿上后,汪鸿笺这里抻抻那里拽拽,前后左右地端详了半天,终于满 意而又撒娇地说:“太合身了,董哥,以后你就穿它来见我。不许穿别人买的。” 董百文看着干净利落的心上人忙前忙后,心中燃起了欲望之火,等她站起身, 先是双手捧住汪鸿笺白里透红的脸,深情地凝视,看得汪鸿笺有些不自然,然后就 要轻轻地抱起她,准备上床。汪鸿笺说了声“别急”,抽身去了外屋,打来一盆热 乎乎的洗脚水,猫下腰亲自为董百文洗脚解乏。 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汪鸿笺如此温柔的吸引,董百文下定了决心,要在她家里 度过美好的元宵之夜。他设置了早晨六点叫醒,关掉了手机。他董百文是担心,有 人会像上一次儿子董笛那样不知趣,偏偏在关键时刻挂过来电话,搅扰自己的美事。 汪鸿笺梳洗完毕,一头秀发挽在脑后,如出水芙蓉,又似带雨梨花,脚步轻盈地走 进卧室,坐在董百文身旁。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偶尔听到远处传过来稀疏的鞭炮声。 他们两人都已十分熟悉,就没有必要再矫情与矜持,各自宽衣解裤,相吻相拥,直 奔愉悦的主题,而且很快就一同到达了那妙不可言的境界。 早上六点多钟,董百文就蹑手蹑脚走出了汪鸿笺住处的楼道。他很担心下楼的 时候碰见熟悉的人,引起人家对他这个县长的猜疑和想象。还好,一切顺利。昨晚 睡得踏实,刚又吃了汪鸿笺起早热的元宵,董百文的心情很舒畅,哼起了一部电视 剧的主题曲:“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历经苦难痴心不改,少年壮 志不言愁……” 董百文的确曾几次发誓渐渐疏远汪鸿笺,使两人之间的感情降温,直至零点。 可每当他遭遇汪鸿笺深情的眼神、体贴的话语和无微不至的关怀,他才发现自己的 誓言是多么苍白无力。此时此刻的董百文,无论如何也割舍不下如花似玉、痴情温 柔的汪鸿笺。 三月是市级会议最多的月份,市里有关部门要布置任务,下达计划。其中市教 育局的一个小型通报会对董百文触动最深。这次会议上宣布,八月底之前,省教委 要对辽城上一年没有检查的平辽、下辽两县,进行普及九年义务教育情况的综合验 收,要求两县务必一次通过。听到这个消息,董百文当时脑袋就大了,因为他最知 道,普及九年义务教育的要求虽然很多,但关键就看两条,教师工资发放和辍学率。 财政特殊困难的平辽,这两项指标与省里要求都相差很远,要想一次通过普九验收, 简直比登天还难。 从市里回来没进办公室,董百文直接找于县长汇报了省里要“普九”验收的情 况。汇报的过程中,董百文流露出畏难情绪。于县长宽慰他说:“别担心,没有迈 不过的火焰山,没有走不完的长征路。现在,我们最要紧的是摸清自己的真实情况。 全县究竟拖欠了多少教师工资?辍学率到底高到多少?先成立一个迎接‘普九’验 收领导小组,我任组长,你和一位分管副书记任副组长,有关部门都参加。然后全 县分几片搞调研,汇总后拿出个初步对策,再研究具体做法。”有老谋深算的于县 长做后盾,董百文的心里顿时亮堂了不少,紧皱的眉头舒展了许多,脸上绷紧的肌 肉也随之而放松。 第二天一早,让李秘书约教育局局长到办公室来,董百文交代他尽快起草一份 成立迎接省“普九”验收领导小组并分片开展摸底调查的文件。教育局局长等人刚 走,又进来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同志,像个退伍军人,穿了件类似军装的上衣,裤子 皱巴巴,头发乱蓬蓬的,但目光很犀利,盯着董百文,气哼哼地问:“你是董县长 吧?” 董百文未置可否。 老同志就认定眼前这人必是董县长无疑,机关枪似的说了一通:“我是县文管 所的,我不是为我个人的事来上访,我代表所里十二名革命同志,找县长反映我们 所长张喜田。他年龄不大,胆子可不小。省里下拨维修烽火台的钱他贪污了一大部 分。所里的文物管理也有漏洞,文物不登记。文物归国家所有,可他说拿走就拿走, 说给谁就给谁,无法无天了。”说完,递过来一份有多人签名的材料。 一听是反映下属、校友的问题,董百文心想,这个张喜田,怪不得对自己又殷 勤、又谦恭,原来是屁股底下一堆屎。今后对这个校友还真得有些防备。 听那位老同志说完,大致地看了检举信,发现老同志没有确凿的证据,董百文 悬起来的心稍微放下了一点。他心里合计,尽管眼下事态不很严重,也要组织两个 人去了解核实一下,必要的形式是需要的,好堵堵这帮人的嘴。董百文貌似严肃地 说:“您反映的情况很重要,说明您老人家的责任心很强。但这些问题我知道了就 可以了,我会派人去调查。年纪大了,不要再四处上访了,多保重身体。再有,这 件事知道的人多了,会影响今后的调查。请回去吧。我一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老同志见董百文说得诚恳,有些半信半疑地离开了。 在宾馆简单吃了午饭,董百文回到前楼的房间和衣躺下,正迷迷糊糊的时候, 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是汪鸿笺。她的声音不如往常清脆:“没事吧?董哥。上午 就想找你,怕你开会不方便。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一直闹心着呢。” “啥梦啊,偏赶睡觉的时候说。”董百文还没完全清醒,语气有些不耐烦。 “跟你说你就知道了,这梦可不咋好,像真事一样。”汪鸿笺忧心忡忡地说, “我梦见我们俩在松涛湖上划船。蓝天白云,天气出奇的好。我穿蓝花的布衣布裤, 你是小白褂,挽裤脚。我们又搂又抱,十分亲热。突然刮起了狂风,下起了瓢泼大 雨,然后听有人喊`决口了'。我们的小船瞬间就失去了控制,顺着激流就冲向拦 湖大坝。可气的是,我被大浪卷进水里,一声连一声地大声呼救,但你一点也没着 急,压根儿就不想救我,微笑着把船划向了岸边。我呛了好几口水,眼看着要淹死 了,才把我吓醒了。一摸身上都是汗,冷汗。” “你听着呢吗?”汪鸿笺担心董百文可能没认真听。 董百文赶紧回答:“听呢,认真听呢。” 汪鸿笺较真儿地问:“董哥,你不会不喜欢我了吧?” 没等董百文给出答案,汪鸿笺已做出了悲观的判断:“但我有预感,我们的感 情不会维持多久。” 听了汪鸿笺的叙述,董百文有些吃惊,看来女人的直觉真的很灵验。 最近,董百文的心里确实越来越矛盾。和汪鸿笺的交往,确实给他带来了不曾 有过的美妙的感觉和美丽的心情,但这毕竟是婚外偷情,总要受到良心的谴责和舆 论的抨击。而且,他和汪鸿笺的不伦之恋,一旦被暂时尚蒙在鼓里的安小青察觉, 或被安小青通过别人了解了此事,倔强的妻子一定会与自己一刀两断,离婚了事。 这对儿子董笛是一场灾难,对董百文也是巨大的打击。不仅会葬送董百文引以为荣 的美满的家庭,也将毁掉他沾沾自喜的美好的前程。代价如此沉重,迫使董百文不 得不慎重考虑,下一步如何妥善处理与汪鸿笺的关系。 整个五六月份,董百文全身心地投入到迎接“普九”验收的准备工作之中。他 带了部分同志,亲自走访了六家子、兴隆堡、建设等财政负担比较重的乡镇。 县里确定了分类指导、分步实施的原则,在加大舆论宣传力度、引起乡镇领导 充分重视的同时,将“普九”验收的诸多指标里补发工资和增加投入两项列为重中 之重。于县长和董百文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省石油公司。按省扶贫办的安排,这个公 司帮扶平辽这个省级贫困地区。于县和董县专程去了省石油公司请求支援。公司的 一把老总极其热情地接待了两位县长,并当场决定,拿出三百万支持平辽教育事业 的发展。谈话中,公司的一把老总决定,下属的十二个市级公司分别对口帮扶平辽 的一个困难乡镇,当年特别要帮助乡镇通过“普九”的达标验收。省石油公司的承 诺,大大地减轻了于县和董县的压力。 省“普九”验收团一行六人在8月中旬抵达平辽。县里表现出了少有的接待热 情,欢迎晚宴是最高规格,四大班子的主要领导全部出席,还安排了歌舞表演,敬 献哈达等助兴节目。住宿是每人一个房间,团长是套房。水果、香烟齐备。教育局 办公室主任按董百文的吩咐,将提前在省城办好的购物卡,分面值两千元和一千元 两种,晚饭后分送省教委前来检查的团长和团员。 验收团对平辽的第一印象很深刻。 县里敬验收团一尺,验收团敬县里就一丈。验收团的同志在检查过程中基本是 走程序,不主动提出额外的抽查项目,以免让下边的同志下不来台,搞得省里和地 方两方面都很尴尬。实事求是地讲,为迎接验收,经过几个月的精心组织、精心策 划、精心准备,特别是在省石油公司的慷慨援助下,平辽的学校建设上了一个档次, 危房率大幅度下降,仪器、设备、图书、场地状况明显改善,每个乡镇都有几个学 校能顺利通过验收。这样一来,县里的同志心中有了数,只要将验收团带往基础牢、 管理严、设施好的学校,各乡的“普九”检查常常是一次成功。 全县“普九”验收结束的欢送晚宴也是县四大班子的主要领导全部参加。结束 后,县高中的孟校长安排验收团全体去上辽的天时酒店宵夜。因为老孟和团长是师 范大学的同班同学。为烘托气氛,孟校长特意找来汪鸿笺等几个漂亮的女教师。董 百文作为领导当然也要陪同。 在天时酒店二楼开了一个最大的包房,大家是跳舞、唱歌、喝酒。通过了“普 九”验收、了却了一桩心事的董百文,轻松更兴奋。他在喝了半斤白酒的基础上, 又喝了几瓶啤酒。孟校长讨好地为他和汪鸿笺点了一首《相思风雨中》,他却执意 要唱《路边的野花不要采》。身着绿地白花短裙的汪鸿笺,有些失落,报复似的唱 了《美酒加咖啡》。她又请董县长跳舞,董百文似乎出于礼貌才没有拒绝。 女人的心是何等灵敏。汪鸿笺觉察出董百文的眼神不再像过去那样饱含渴望之 情,他的动作不像过去那样亲昵和有力,专注程度也是大不如从前。汪鸿笺心中暗 叹,真的就是人无千日好?可董百文和我汪鸿笺才相识不到五百天哪。 唱完卡拉OK,大家有的去洗浴,有的去按摩,有的去打麻将,还有的上楼去 看演出。称自己累了,董百文没有去和他们凑热闹,而是要了他和汪鸿笺初次交欢 的那间客房休息。 这时,就听见有人轻轻地敲门。董百文猜测很可能是汪鸿笺,他没有应声。 门外又轻声说:“董哥,快开门吧,你肯定没睡呢!” 不出所料,果然是汪鸿笺。怕别人撞见,董百文迅速的打开门,让进了楚楚动 人的汪鸿笺。 汪鸿笺有些哀怜地说:“董哥,你怎么了,变得这么快?如果你不是在这间套 房休息,我决不会来敲你的门。”汪鸿笺追加了一句,“你好像在躲着我。” “我太累了。你别多想。”董百文解释着。 “那今晚要看你怎么对我了。”汪鸿笺仿佛下达了最后通牒。 他们来到双人床上。董百文用他短促、温热的鼻息烘烤汪鸿笺的耳根,汪鸿笺 用她湿热的舌头舔着董百文粗壮的脖颈。他们像两条大蟒相互缠绕,越缠越紧,最 后他们突然松弛了下来。 和过去一样的过程,和过去一样的疲乏,但就是没有过去那般的愉悦。董百文 的激情不再,装也装不出来。他看了看侧过身去的汪鸿笺,发现她的眼里渗出了泪 水,不知是惋惜,是伤心,还是追悔。 国庆前夕,大部分人都忙东忙西地准备过节,便很少有人将心思花在工作上, 董百文在琢磨哪天回市里合适。汪鸿笺打来电话,语气残留着一些过去的恋人间的 亲热,怕回绝似的邀请董县长,晚上过去坐坐。她搬进了新家,想单独请董百文去 燎燎锅底。 燎锅底是平辽一带旧有的风俗,即有了新房子、垒了新炉灶,要请关系密切的 亲朋好友共同吃一顿饭。 董百文没有推辞,但也没有欣然接受。他对汪鸿笺的情分是越来越淡,而不是 与日俱增。为了事业的责任感,为了家庭的道德观,迫使他一直在试图切断同汪鸿 笺的感情纠葛,可这绝非易事。他经常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过去的日子里和汪鸿笺的 那些难以忘怀的甜蜜交往。 等天黑到看不清对面人的模样的时候,董百文快步走向汪鸿笺的新楼。他在楼 下就电话通知汪鸿笺把门开个缝,这样一来就省去了敲门的环节,也减少了在门口 逗留的时间。和过去那座旧楼不同,汪鸿笺现在住的是教师住宅楼。高中教师有多 一半都见过董县长本人、或在电视里见过董县长的容貌。人在官场,注意形象、注 意影响是最最重要的。 汪鸿笺把孟校长奖励给她的三室一厅换成了两个一室一厅。她住一户,另一户 给了她父母。她的新家显然比过去更舒适、更温馨,也更具诱惑力。宽畅的客厅依 然还挂着绿度母的唐卡,下面依然有香烟缭绕,只是那座千手观音由董百文牵线以 五万元的价格卖给市里的一位老板,变成了新房的地砖、墙砖、地板、涂料、细木 工板、灯具和部分家具。漂亮的卧室焕然一新,仍然挂着使董百文担心的他们二人 的大幅合影,床头还放着装在精致的玻璃框里的几幅小合影,不知内情的人会误认 为董百文与汪鸿笺是合法夫妻。床单、被罩、枕套一律的真丝面料,是前几天董百 文让秘书送来的。靠墙的大衣柜排满了各种颜色和样式的服装。窗台上摆着几盆草 本植物,文竹、小榕树、虎皮剑兰,可以看出主人的雅致。 欣赏了由汪鸿笺策划装修的客厅、卧室、卫生间,董百文坐回到客厅的方桌旁, 等汪鸿笺炒完最后一道菜。他们照例边喝红酒边聊天。这一阵子,汪鸿笺的心情有 些烦闷。她父亲的病情恶化,脑血栓栓塞的面积增大,瘫痪得更加严重,原来有后 老伴搀扶,还可以就近散步,自六月初已不能下床。药费攒了四万多,单位暂时报 销不了。汪鸿笺在六月底被提为校长助理,名声挺好,实际上是被剥夺了权力,原 因是孟校长的教师楼即将竣工,可以不再需要美丽动人的汪鸿笺了,而且孟大海也 觉察到了董县长对汪鸿笺的热情大不如前。 那晚,汪鸿笺说了很多心里话,埋怨自己是红颜薄命。她对董百文说,她不是 因为老公喝酒打人才离婚的,而是老公硬说自己水性杨花,跟校长乱扯。原来,汪 鸿笺在小学当班主任时,驴脸鼠目的校长总是色迷迷地纠缠她,引来了不少风言风 语。而遇到这种情况,社会从来就是不问青红皂白,一概将责任归咎于女人。她的 丈夫也不出此道。夫妻二人几乎每晚必吵,最后离婚了事。 这段短暂的婚事伤透了汪鸿笺的心。调到县高中后,汪鸿笺可以说是心如死灰, 一种绝望、冷漠的心态。是那晚校友在巨龙饭店聚会,邂逅了儒雅、精神、善良的 董百文,汪鸿笺死寂的心才重新燃起希望之火。 “哎,这火苗烧得高,灭得快呀。现在,董哥,你前怕狼后怕虎,保家保官, 你就是不顾情也不顾爱!”汪鸿笺深深地叹了口气,结束了自己的陈述,并擦了擦 眼角的眼泪。 隔桌相望曾经深爱的汪鸿笺,董百文的心底涌过几许内疚和同情。同时,还涌 过了一丝亲近、爱抚汪鸿笺的冲动。 汪鸿笺用左手往后抿了抿本已十分整齐的黑发,充满爱意地说,“董哥,我给 你买了件T恤衫,到里屋来,试试大小,看合适不。” 董百文顺从地跟着汪鸿笺走进卧室。他的大脑高速运转,充满了快乐的想象。 拿出手机,董百文打算关掉。这时候,手机响了,显示的是妻子安小青的号码。安 小青焦急地说:“董笛下晚自习,过马路的时候被一个女的骑自行车撞了,人都昏 过去了,正在市公安医院检查。你最好回来一趟。” 电话的内容,汪鸿笺听得一清二楚。她撅起了性感的小嘴:“咱俩的美事又泡 汤了。”但她很快就善解人意地说,“董哥,你别为难,快回市里吧。孩子的事是 大事。夜里开车要小心。让司机送你,你急三火四地往回赶,容易出事。” 这个建议提得很对,也很及时,董百文总是很感激汪鸿笺的周到与体贴。他尽 快找到了司机老刘。赶到市公安医院,差不多是午夜十二点了。儿子的伤并不重, 已经醒过来了,只是膝盖和胳膊有几处肉皮擦破了,流了很多的血。 临回平辽的前一天,董百文和安小青、董笛一同回他的父母家,看望老人。一 进屋门,董百文就听见有人在呜呜哭,是他的妹妹,一直把头埋在沙发里。董百文 发现,他的外甥也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样,无精打采,看上去可怜兮兮的。董百文的 老妈大致说了来龙去脉。他妹夫是个工商所的所长,在外面养了个小蜜,还生了孩 子。现在人家非要董百文的妹夫离婚,弄得董百文的妹妹寻死觅活的,十分痛苦。 这样的情形下,董百文他们留下买来的烧鸡、香肠、水果和月饼,稍坐了一会儿, 安慰了妹妹几句,没吃晚饭就离开了。 从老人的家出来,董百文夫妇和董笛三个走在人已稀疏的路上,都是默默无语。 安小青很愧疚,是她给小姑子介绍的对象,毕竟是没看准人,给小姑子带来了后患。 看着身边体态稍胖但仍很端庄的妻子,董百文也在愧疚,一年多来,他和汪鸿笺一 直是藕断丝连。任其发展下去,迟早会让安小青察觉,引发家庭矛盾和纠纷,给大 人、孩子都带来烦恼、伤痛。 目睹妹夫在外边包养小蜜给家人带来的苦楚,使董百文痛下决心,彻底同汪鸿 笺断绝关系。长痛不如短痛,晚痛不如早痛。决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 苦之上。 董百文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自此以后,他真的与心中的贵妃——汪鸿笺停止 了交往。十一上班后,汪鸿笺约过董百文几次,要他再到新家去叙叙旧,谈谈心, 他都委婉地予以回绝。后来,汪鸿笺打他的手机,白天他通常按下忽略键,晚上他 干脆就不接。如果汪鸿笺到他的办公室找他,董百文转身就往外走,推说马上有个 会要开。 不愿相信的汪鸿笺终于相信,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的董百文,要与自己一刀两断 了。 同样是一刀两断,由于角度、关系的差别,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对汪鸿笺 来说,董百文用的是一把绝情的刀,斩断了他们之间的绵绵情谊。对安小青来说, 董百文用的是一把理智的刀,斩断了他和汪鸿笺不道德的勾勾搭搭。对董百文来说, 他用的是一把双刃的钢刀,既断了痴情的汪鸿笺的念头,也断了自己的想入非非和 满足欲望的一条重要而美妙的通道。 从情场中抽身而出的董百文,集中精力、意气风发、一身轻松地投入到工作之 中。工作之余,董百文也会有闲情逸致,去欣赏美丽的田园风光。他常常拿出相机 记录下平辽秋季的绚烂与多姿。秋是一年中色彩最丰富的季节。近看,路旁那些经 霜打过的树叶,有淡黄,有金黄,有褐黄,有淡红,有深红,还夹杂些许残存的绿 ;远望,整个田野和起伏的山峦,就像一幅巨大的五彩缤纷的织锦。天空高远,可 见大雁南飞,苍鹰盘旋,也可见低飞的喜鹊和呢喃的燕子。偶尔会听到老牛哞哞的 叫声、绵羊咩咩的叫声和母鸡咯咯的叫声。每逢这时,董百文就会想到,人是来自 于自然的,只有亲近和回归自然才会感到无比的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