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秋天来了,冬天也就不远了。 县委林书记在领导干部会议上传达了辽城市委的文件,按照市委的统一安排, 要求各个县区在2003年的一月末以前,完成人大、政府和政协的换届。 关于这次换届选举,董百文早有精神准备,形势将极为复杂和颇为严峻,竞争 将空前残酷和异常激烈。董百文自己分析,换届过程中,有一个关键因素对他非常 不利。就是他当初被派到平辽的理由是县里缺乏高层次的党外干部,可这个问题眼 下不存在了。县委在不到两年前,就是董百文来平辽不久,提拔了一个文化局副局 长。该同志女性,蒙古族,学历是大专毕业,补进政府班子比董百文更合适。而且 这位女士偏偏是县委林书记的侄女儿。 距召开县人民代表大会的日子越来越近,对董百文选举不利的迹象是越来越多。 文管所的那个退伍军人拿着一摞子举报信,在县委、政府的楼里挨个办公室散发, 还扬言要发到每一位人大代表的手里。内容就是,董百文包庇所长兼校友张喜田搞 假调查,而且同县高中女教师保持不正当关系。 关于这个问题,董百文心里很清楚。年中的时候,文管所有部分同志,特别是 这位退伍兵带头举报,一场雨就把修完没几天的烽火台冲垮了,里面肯定有猫腻。 经过调查,张喜田在修缮明代烽火台时,的确存在偷工减料、贪污挪用等犯罪行为。 董百文担心自己受牵连,有意偏袒校友张喜田,修改了调查结果,将烽火台雨后坍 塌的原因,归结为因辽代部分墙体年久风化所致。没想到,文管所的一部分人揪住 问题不依不饶,偏偏在关键时刻四处散发举报张喜田的信件,还牵扯到了主管县长 董百文。 在选举之前,又有一枚重磅炸弹投向董百文。一个叫陈三春的代表,是田家堡 子乡榆木村的陈书记。董百文曾因为他超生,坚持要罚款两万元。陈三春窜到各个 代表驻地发放一份材料,反映副县长董百文乱搞男女关系,纠缠县高中的一位女教 师。材料后面附了一份汪鸿笺写给董百文情书的复印件,上面有董百文的亲笔评语 :文笔细腻,情真意切,令人心动。 李秘书是在这天晚饭的时候,拿了材料递给董百文的。飞速地看了这份材料, 董百文的脑袋嗡的一下变得水桶那般大,一片空白。他半天才醒过神来,心里纳闷, 的确有那么一次,接到情书后写了评语。但明明退给了汪鸿笺,怎么跑到陈书记的 手里了?他立刻给汪鸿笺打电话想问个究竟,话筒里传来已停机的声音。然后,董 百文就疯了一样地跑到汪鸿笺住处,怎么敲门都无人应。他恨不得踢碎了门,冲进 屋里质问这个如此负心的女人。只是李秘书等在楼下,才使他尚留有一分理智。 其实,这一切都是县委林书记精心策划和精心操纵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早在县高中盖住宅楼的时候,林书记就对董百文非常不满。当时,孟校长没用林书 记推荐的建筑公司,而用了自己亲戚的。怕惹书记恼火,狡猾的孟大海撤谎,说是 董县长定的。林书记问过董百文一次,县高中住宅的建筑公司确定了吗?不明就里 的董百文没有多想,含糊其辞地回答,定了,招标定的。这让林书记好像吃了只苍 蝇,觉得董百文简直就是个怪物。在平辽七千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还从来没有人敢 对林书记的话说半个不字。林书记的话在平辽就是圣旨,必须无条件服从。林书记 恨不得蹦起来骂董百文:你个小毛孩子,你初出茅庐,就不知深浅,就不知天高地 厚。你等着瞧!现在,换届的动荡时期,机会来了,林书记就想在换届时将这个年 轻气盛的小县长差额掉,好给自己的侄女儿扫清障碍。这个数九的冬日,死气沉沉 地阴冷,撒纸钱似的飘着断断续续的雪花。董百文回到宾馆的205房间,情绪依 旧不稳定,外套上的雪没拍,棉皮鞋底的泥没蹭,换了拖鞋就倒在了床上。他的思 绪纷乱如麻,无法入睡,只好睁着双眼,茫然地望向屋顶。董百文放电影一样地回 忆起自己来平辽的日日夜夜,从接受省厅卫生达标检查、老庙村危险校舍翻建,到 通过省教委的“普九”验收,可以讲是尽心尽力、尽职尽责,没想到呕心沥血换来 的,却是在选举的节骨眼儿上个别人接二连三、明目张胆、别有用心的攻击。这个 七尺男儿委屈地流下了两行泪水。 从床边的写字台上扯了张纸巾,董百文擦了擦眼泪,重新躺在床上。他转念一 想,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要怪就怪自己确实有不够检点的地方。和孟大海、张喜田 的过密交往,尤其是和汪鸿笺的越轨接触,这些都属官场大忌,授人以柄。哎,董 百文哪董百文,你还是年轻还是嫩哪。董百文又想到了周围的县委书记和县长们, 比如管干部的书记、管交通的县长,他们谁没有仨亲俩厚、亲属故交,谁能保证没 有越格的行为。林书记,大家背后都叫他色书记、花书记,官不也照当不误嘛。为 什么偏揪住我的小辫子不撒手呢?董百文越想越委屈,眼泪汩汩地流下,还呜呜地 哭出声来。 凌晨四五点钟的光景,董百文乱成一团麻的头脑清醒了一些。他明白,委屈与 抱怨是弱者的作为,追查文管所退伍兵的动机在眼下也是远水不解近渴。必须直面 险峻局势,采取措施改变自己选举中的被动局面。他思来想去,觉得既然参选必败, 还不如申请退出选举,就借口要求县委组织调查,查清举报他的问题是否属实。 危难时刻,董百文又想起了市委赵书记。赵书记见多识广,经验丰富,肯定能 帮自己拿主意。赵书记接通电话后沉默了一会儿,显然是在思索。两三分钟后,赵 书记冷静地说:“百文,平辽不好干,就先回市里吧,有机会再安排。组织肯定对 你负责。你也别太着急。” 雪停了,风住了,但低垂的天空还是阴云笼罩。董百文只喝了多半碗小米粥, 就早早来到县委林书记的办公室找他。瘦小的林书记坐在宽大厚重的桌子后面,以 一种警察听取罪犯供述的神态,听完了董百文介绍自己的想法。林书记听董百文说 不再参选,心里很高兴。但他不露声色,打着官腔:“怎么,董县长,你打算退出 选举。这可要慎重考虑呀。你来平辽这段时间,干得不错嘛。全县一次通过‘普九 ’验收,干得多漂亮啊。但既然你下了决心,我让组织部部长和你一块儿去市委请 示。市委批了,县委就照办。” 不容董百文再说什么,林书记站起身,摆出送客的姿态。董百文默默地骂了一 句:“花书记。”觉得不解气,又默默地骂了一句,“狗东西。” 当天上午,董百文和县组织部的辛部长赶到了辽城市委。天冷雪滑,平常一个 小时的路走了近三个小时。分管干部的赵书记正在参加市级老干部茶话会。他从会 场出来,听了董百文二人的汇报后,又转身回到会场,向市委关书记通报情况。会 场外的辛部长悠闲地吐着烟圈,一副事不关己无所谓的样子。董百文则多少有些紧 张。他知道关书记的态度如何,关系到自己今后的命运。几分钟的工夫,分管干部 的赵书记推门走过来,对他们二位说,市委同意董百文退出换届选举,另有任用。 董百文松了一口气,其实,赵书记已经和关书记事先做过沟通。 中午,董百文和辛部长在市委食堂吃的自助餐。辛部长着急回平辽调整换届人 选,匆匆忙忙地只吃了一个馒头。握手分别的时候,穿着正统的辛部长,以组织干 部特有的口吻,一丝不苟地说:“百文,今后常来平辽,啊。这段时间,你给我的 印象不错。我们哥儿俩挺对脾气的。” 辛部长似乎很亲切的话语,董百文听了,心中却非常不是滋味,一股涩涩的酸 楚涌上心头。因为,这么快,辛部长就不再称董百文为董县长,而且分明将董百文 看成了与平辽无关、至少是平辽域外的人。 除了与汪鸿笺失去了联系、令他惦念之外,董百文每天的日子还算是无牵无挂、 无忧无虑,只等着市委常委会对他的新任命。白天,他读书看报,吹口琴听音乐。 晚上,他扎上围裙,认真地择菜、洗菜、切菜,紧接着就打开煤气灶,操起久已生 疏的锅铲,上下翻飞沉甸甸的大勺,给妻子和儿子炒可口的菜肴。 醒里梦里,老实忠厚的董百文总是回想起在平辽的所作所为、所企所盼。他忘 不了县乡农民的质朴,更忘不了汪鸿笺对他的一片深情。但这些都如过眼云烟,一 去而不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