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林海茫茫,荆棘遍布。徐俊玲和郭震海各点上了一块松明子,四个人沿河流而 上。休息的时候,徐继发又讲述了那段动人的故事,就是他单独遇到了狗熊,也就 是今天的母熊“大姑娘”。没有母熊他肯定会饿死,没有母熊,抗联的情报也肯定 不会送到。那是一九四○年的秋天。 这是五军军长周保中派人送来的一份绝密文件,是写给北满临时省委主要领导 人的。单线联系,所有的交通人员各负责一段。但情况特殊,内部出了叛徒,为了 省委领导人的安全,情报由韩玉珍直接送达。她是党员,密营的地址她也比较了解。 可是她怀着女儿,马上就要分娩,万般无奈。看着妻子为难,徐继发才试探着恳求 她说道:“让我去吧,密营的方向我也能找到!”韩玉珍摇头:“不行,你是非党 群众,这可是党内的绝密文件啊!关系到三、六军的生死存亡。你只能掩护,没有 资格送达!”她毫不含糊,斩钉截铁拒绝了他的要求。“我杀过鬼子,咱们又是夫 妻,难道你还相信不着我吗?”韩玉珍无奈,再一次摇头:“夫妻是夫妻,但工作 是工作啊!”抚摸着腹部,最后才说道:“让我想想,再考虑考虑……”刻不容缓, 一时又找不到更好的人选,为了把情报准时送到,犹豫再三韩玉珍才最终下定了决 心,看着他语重心长地说道:“徐继发同志,你无论如何,也要完成这趟任务。人 在,情报在。宁肯牺牲,情报也不能落入了敌手。带上你的唢呐,关键时候,狗熊 也可能帮忙,你们毕竟是老朋友啦!先去老白山,老白山是六军的秘密营地。最次 那儿也得有留守人员。万一扑空,就沿汤旺河下行,到老钱柜一带,找冯仲云他们!” 韩玉珍把情报缝进他的衣领,站在河边目送他上路:“慢点儿走,家里头你放心, 我和孩子欢迎你归来……唉!路途遥远,你的腿脚,也是不方便啊!”妻子信赖, 徐继发感到自豪而又踏实,暗下决心,为了爱妻和没出生的孩子,只要不死,就一 定完成这艰巨的任务。 从梧桐河畔到老白山密营,两天走到,四天就能打个来回。可是他的两脚太不 争气了,扭大秧歌是他的长项,但在林中跋涉他就苦不堪言了。第四天下午才赶到 了密营,非常的高兴,情报终于送达。回家后妻子肯定会激动,肯定会用身体给予 他安慰。作为丈夫,妻子的安慰就是最大的奖赏……可是到近前,徐继发才傻了, 破草房子前后露天,室内空空,别说是六军的留守人员了,连起码的炊具也荡然无 存。秋风忽吼,大森林轰鸣,只有两只松鼠,吱吱叫着,匆匆忙忙逃奔了出去。徐 继发一屁股就瘫倒在地上,失落又惆怅。部队转移,茫茫林海哪儿去寻找?更为迫 切的是窝窝头吃光了。三天的给养吃了四天。动身的时候他还嫌多:“带这么多干 啥,背着怪沉的,找到了省委,他们不管饭啊!”妻子嗔怒,一锅窝窝头半个也没 剩,都装进了背囊,“唉!部队转移,部分人去了苏联,听说张兰生书记也牺牲啦! 主要领导是李兆麟同志,冯仲云同志负责组织,他们俩人,你交给谁都行。” 饿着肚子也得坚持走啊!绕过金顶山就进入了汤旺河。顺河二百里,翻山就是 老钱柜。最后一处密营,北满临时省委的秘书处机关。可是二百里地啊,饿着肚子 又是翻山越岭。为了完成任务,为了民族的光复,路途再难也得咬牙根儿走啊! 那年干旱,榛子、松子统通地绝产,山葡萄、草莓也早已经落了。干旱是大森 林最大的克星,像火灾一样,只要干旱,松毛虫就特多,铺天盖地见了都麻人。松 毛虫经过,嫩芽草叶一概被啃光,虫嘴有毒,连蘑菇和木耳都不容易露面。维持生 命,唯一的办法只能靠凉水充饥。久喝生水又开始拉痢疾,两腿发酸,头晕眼花, 蹲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坚持行走,他一步三晃,挣扎着跋涉,他想找野菜吞咽, 但秋天的野菜,又经过了毛毛虫的浩劫,茎叶苦涩,老得难以下咽。大概是离家第 七天的下午,刚翻过一座陡峰,想爬起来再走,就觉着病眼火辣辣地生疼,腿像灌 铅,双脚麻木,一头栽倒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他好赖也算北大荒的一条汉子,有一线希望他也要挣扎,他不知道离大河到底 有多远,想到河水中游弋着的鱼儿,想到了爱妻韩玉珍的贤惠,想到自己担负着的 重任……他忽然想到用线绳在脖子上坠着的唢呐,如果真的像妻子所说,“狗熊是 朋友,也许它们能帮你点儿什么”……他有气无力,抓着唢呐,疲倦的目光望着蓝 天上的白云,“呜哇呜哇”拼命吹奏,“呜—哇——呜—哇……”他昏了过去。秋 风使林涛呼噜噜地响着…… 伴随着林涛声,徐继发恍恍惚惚地在昏沉中感到,似乎有野兽在他的身边转悠。 是老虎?是豹子?是野狼?还是狗熊?他懒得睁眼,也顾不上害怕。对他来说,害 怕已经失去了意义,就是有点儿遗憾,没有替妻子完成这次任务…… 忽然间他又觉得自己被猛兽抓在了身上。猛兽拽着他在不停地晃悠。荡秋千一 样。猛兽的气息直喷他的头颅。而且有一种气味也特别地熟悉,但想不起来是哪一 种气味…… 当他再一次睁开了眼睛,蓦然间看到,有一只棕熊,在他的旁边不远处坐着。 熊不吃死人,这是密林中最基本的常识。可是他分明清楚地看到,棕熊的目光正在 注视自己,且目光中不见残忍和暴戾,相反而是充满了温柔,充满了和蔼,表情恻 隐,恻隐的同时也流露出来疑惑。小眼睛漆黑,黑豆豆般地贼亮,睫毛很长,所有 的绒毛都是那么光滑又亮丽,浅棕和绛色,每一根绒毛均活力无限。躺在地上他和 它对视。棕熊无语,但徐继发的思想却特别地活跃。他一生见过无数的狗熊。在小 兴安岭周边,熊类最大的区别就是黑熊与棕熊。除了颜色再有就是个头。棕熊的个 头庞大也更凶悍。其次是胸前最醒目的白毛。黑熊是一撮,而棕熊则是个“八”字。 这是一只特大型的雌熊,乳房发育得坚挺而又庞大。是否揣崽很难判断。徐继发还 有些忐忑和惶恐,盯着他的母熊忽然间就叫:“眥!眥!眥!眥!”声音喜悦也充 满了豪迈,仿佛在提醒:“别怕,别怕!老朋友啦,你害怕什么!你饿晕了,我帮 助你呢!”两只大巴掌同时在舞动,恳切的目光盯着他的身后。 徐继发知道,熊类都有自己的领地,在自己的领地上有绝对的权威。善待其他 当然也包括人类。揣摩它的目光,出于本能,就顺着它的目光扭回头来寻找。目光 接触,他兴奋得几乎就蹦了起来。“老天爷哪!我死不了啦!我终有救啦!我终有 救啦!”喊着叫着,受食欲的刺激,他唿的一声就站立了起来,喜不自禁中踉踉跄 跄地就直奔了过去。 让徐继发万分激动、万分惊喜的是在母熊的对面——自己的身后有一个蜂巢。 蜂巢筑在了一棵梨树上。梨树的树身有水桶粗细,枝叶繁茂,树身有一个椭圆形的 树洞,洞内的蜂蜜溢流了出来,芳香扑鼻,早已经凝固。有十几只蜜蜂在爬上爬下, 其中有一只折了腿的,几次腾飞都被蜜水胶住。顾不上观察和身后面的棕熊,徐继 发抓了一把就往嘴里头填送,狼吞虎咽,来不及咀嚼就吞咽了下去,包括那只断了 一条腿的蜜蜂。杂草和树叶,也顾不上了剔除。 腹中有食,徐继发才重新振作起来精神。蜂穴很深,里边起码能有半桶蜜。晶 莹剔透的橙黄色,让人一眼就能分辨,这不是椴树蜜,是小兴安岭特有的苕条子杂 花蜜。 徐继发吃饱了才忽然间想到,真正的救命之恩是这头大母熊。是它的慈悲,我 才没有被饿死。可是这头熊呢?只能忍受饥饿中的煎熬。密林中常有蓄满巢的蜂蜜, 可是每一巢蜂蜜均有一头狗熊占有,寒冬来临,蹲仓以前,蜂蜜是狗熊最后的美餐。 丰富的脂肪就是靠它维持,蜜难消化,蹲入仓穴,在半睡眠的状态,靠蜂蜜来熬过 漫长又寒冷的冬天……可是这头母熊把蜂蜜让给了我,蹲仓后的饥饿,它又怎么承 受?想着想着,徐继发的独眼就流下了泪水,救命之恩,怎么才能回报?徐继发转 身,面对棕熊,嗓子眼里头一阵阵的哽咽…… 恋恋不舍地走出去了很远,徐继发突然又急返了回去,眼泪汪汪哽咽着说道: “棕熊啊棕熊,你救了我一命,你是我的大恩人啊!为了表示感谢,分手之前,我 就给你吹几段曲子吧!我是个艺人,唱二人转出身,今后咱俩,就永远永远是最好 的朋友啦!棕熊你听着,我现在就吹奏!” 因为激动,他的感情就特别地投入。沐浴着秋阳,伴随着涛声,徐继发为它吹 奏了所有的段子,如《小住家》、《傻女婿》、《贵妃醉酒》、《穆桂英招亲》、 《马前泼水》、《马寡妇开店》、《鸳鸯楼》、《挂灯笼》、《哭嫂子》等等,等 等。开始母熊还有点儿发愣,歪着脑袋聆听,眨巴着眼睛品味。不知不觉就开始了 舞蹈,甩动着屁股,晃悠着巴掌,龇着牙齿,哏儿哏儿的地傻笑。见棕熊配合,徐 继发就更来劲了,扬脸朝天,双手托着唢呐,围绕着那棵巨伞型的梨树,竭尽全力, 奔放地吹奏:“呜哇哇——呜哇哇——呜哇!呜哇!呜哇哇……” 再次打交道是第二年的夏天,日本鬼子对东三省增兵,抗战形势更进一步严峻。 玉珍投河,主力部队过江,他带着女儿在煎熬中度日。 1941年夏天,大雨倾盆,梧桐河水暴涨。以赵尚志为首的一支抗日武装遭 到了围困。夏季天长,天刚放亮,突然外面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笃笃笃!笃笃 笃!”徐继发一惊,胆怯地问道:“谁啊?”韩玉珍死后,尽管联络站彻底关闭了, 但仍然有陌生人在周围附近时不时地转悠。挖参的,采药的,淘金的,钓鱼的。探 头探脑,鬼鬼祟祟,不是特务也是汉奸和浪人。进徐家窝棚,害怕遇上狗熊,有两 个叛徒,从后山方向兜圈子过来,恰恰遇到了一头黑熊。开枪后逃跑,被黑熊追上 活活的撕碎。特务用短枪,杀伤力有限,黑熊全身蹭满了松油又滚了一层层的沙子, 子弹击中仅喷点儿火星,非猎户捕熊属异想天开。今天敲门者又能是谁呢?于是他 胆怯地问道:“谁啊?” “老乡,快开门,我们是抗联,赵尚志的队伍。”“老乡,快开门吧,我是戴 鸿宾,六军的军长!这儿就是韩玉珍的家吗?” 徐继发最近两天也已经听说,赵尚志带队伍杀回来了。从马莲上的岸,乌啦嘎 金矿警察所被端,观音山金矿驻军被消灭,都鲁河金矿遭到了袭击。太平沟金矿损 失惨重。上游黑河省和下游佳木斯,数千人的日伪军同时出动,紧盯着不放,赵尚 志的部队与鬼子在周旋。红肚子的飞机,时不时地就从头顶上掠过。熊熊战火在各 地燃烧。可是敌众我寡,敌强我弱,徐继发为抗联正担着心呢!他打开屋门,惊讶 地看到,大雨倾盆,四位抗联战士在雨水中淋着。他心头一热,哽咽着说道:“真 的是同志们哪,快进屋!快进屋!” “老乡啊!不进屋啦!总司令还在等着我们呢!”几个人都穿着雨衣,武器精 良,服装也是苏联的。其中一位高个儿说道。他目光炯炯,边抹着雨水边焦急地说 道:“我们想过河,只有过河,才能跳出包围的圈子。老乡你知道哪儿有船吗?” “孙家窝棚有船。”徐继发说完拍了一下脑袋,自嘲地说道:“我脑袋灌水了, 说了些废话。渡口的船只,鬼子早占啦!唉!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拧着屁股, 急转了三圈。就是想不起来哪儿还有摆渡的船只,“噢!有啦!梧桐河金矿,那儿 有条小船,平时摆渡,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找到!” 大个子一听高兴地说道:“那好!老乡,当个向导怎么样啊?”徐继发也痛快 :“没问题,我背上孩子,孩子她妈妈,是你们的联络员呢!说起来我也算抗联的 家属,部队有难我能看着不管?”他转身进屋,把女儿摇醒:“玲玲!玲玲,你快 醒醒!跟爸爸出发,送部队过河!”女儿没醒,就被他手忙脚乱地穿上了衣服,又 找出背兜,背在了背上。刚要出门,就被大个子轻轻给拦住,脱下了自己身上的雨 衣,披在了他和女儿的头上:“大人好说,孩子太小,淋病了咋办?”徐继发满不 在乎地宽慰对方说道:“同志您放心,我女儿从小就练出来啦,穷人家的孩子,哪 有那么娇贵?走吧,走吧,别耽误了大事!”说完他出门钻进了雨雾。二十里地, 梧桐河的上游,那只小船还能不能找到?他心里没底,山洪暴发,激流滚滚,小船 若冲走又该怎么办呢?他在前面领路,“扑哧扑哧!”尽管是夏天,雨水也是冰凉。 他扭头看到,大个子的军装被雨水已经打湿,紧随其后,他有些感动。仔细回想, 大个子就是六军的军长,接替夏云阶的戴鸿宾同志。 三里之遥,转过一个山包,沥沥晨雨中徐继发才看到,山包后面有百十个人在 待命,几十匹战马,像落汤鸡一样,除了雨淋,还要忍受蚊子们的叮咬。其中一位 小个子军人,手提马鞭在河岸上走动。大个子急步奔到近前喊道:“报告总司令, 向导来啦,还背着个孩子,他说上游可能有只渡船!”小个子急步迎了上来,伸出 大手,紧紧握着说道:“我是赵尚志,老乡你辛苦了,顶着大雨,还背着个孩子! 我代表抗联,向您表示感谢!”看着孩子又皱上了眉头,很长时间才又无奈地说道, “别把孩子给吓着,万一吓病了可怎么办!要不你就……就不要去啦!我们的牺牲, 不就是为了孩子!”透过雨雾,他表情凝练,目光是那么样的焦灼又不安。 尽管他们是初次见面,可是赵尚志的名字对徐继发来说是如雷贯耳。出于敬仰 他仔细地望着,望着这位久经沙场的将军。他个子不高,但昂首挺胸走路说话都充 满了一种朝气,瓜子脸,浓眉毛,目光炯炯,双腮胡须有半寸多长,皮肤粗糙,表 情刚毅,尽管艰苦,但眉宇之间却有一种豁达与开朗。他披一件雨衣别两支短枪, 英姿威武又有一种倔犟和大度。雨还在下着,部队突围比什么都重要,看着将军, 徐继发故意笑了笑说道:“总司令您放心吧,我们爷们儿绝没有问题,况且孩子她 妈妈,也是你们的人呢,当过你们的……”交通员三字没来得及吐口,不远处就突 然传来了炮声:“轰!轰!轰!”随着炮声,雨水中的大地一次次地震颤。南面响 完,东面和东北面也同时炸响。轰隆隆的炮声仿佛是一种信号。敌人从几个方向开 始了包围……听着炮声徐继发说道:“总司令,快走吧!来不及啦,还犹豫什么!” 赵尚志重重地舒了一口长气,命令警卫员:“给老乡备马,立即出发!” 事后徐继发才进一步知道:六军一师师长陈绍滨叛变。勾引鬼子包围了抗联。 这个叛徒,民族的败类,既了解内部情况又熟悉地形。平时河水并不湍急,可是进 入了伏天,山洪暴发,涛涛激流就变成了天堑。敌人想利用激流把赵尚志困死,把 抗联敢死队歼灭于河东。叛徒知道,唯一的渡口是孙家窝棚,两条大船已被他们控 制,敌人联合从三面扑来,抗联插翅也飞不过激流。想连夜渡河,激流太险。想摆 脱敌人,唯一的指望就是金矿附近拴着的那条小船了! 敌人步步逼近,包围圈在缩小。各种枪声不绝于耳地炸响。尤其是靖国犬—— 一种特殊的狼狗,在雨雾中快速急奔了过来“汪汪汪”吼着。靖国犬的嗅觉好敏感 啊!可是小船又不翼而飞啦!别说是小船,连拴船的那棵大树,如今也已经在激流 中泡着。没有小船可怎么办啊!靠什么渡河?忽然间人们都感到了绝望。 徐继发看到,脚下分不清哪儿是河床,哪儿是岸边。淅淅沥沥的雨水急一阵子 慢一阵子,乌云滚滚在头顶上涌动,不时有闷雷在山头上炸响。到处都是水声。河 水浑浊,轰隆隆地响着,岸边的白沫子相互在拥挤,河心的漩涡一个连着一个,夹 裹着泥沙和其他的杂物,粗大的树木也在河心中晃悠。天水一色弥漫而又迷茫。他 是向导,面对洪水他第一个哭了:“老天爷哎!可怎么办哟!可怎么办哟!”他内 疚又恐怖,小船失踪好像与他有直接的关系。 子弹像蝗虫,不时在耳边嗖嗖地响着。炮弹飞来在河心降落,“轰隆!轰隆!” 一个水柱连着一个水柱。机关枪像刮风,敌人的喊叫声也隐约地传来:共匪赵尚志! 你被包围啦!快投降吧!大日本皇军,优待俘虏啊!优待俘虏啊!……“ 赵尚志在积水中站着,手提双枪,沉着又果断地命令:“一二大队阻击,三大 队砍树,捆成木排,强行渡河!”他的命令被风雨声淹没,敌人的炮弹更密集地射 来。轰隆一声,迫击炮的炮弹在近处炸响,戴鸿宾当场牺牲。徐继发看到,戴军长 全身被打湿了,军长的雨衣在他和女儿身上穿着。他喉咙发哽,眼泪也有些模糊。 “为戴军长报仇!”战士们呼喊着扑向了敌人。敌人的冲锋被打了回去,可是也有 更多的战士在血水中倒下…… 鬼子疯了,哇啦哇啦地喊着,敌人像潮水又反扑了上来。背水一战,伐木的三 大队也卷入了战斗。枪声,炮声,吼叫声;吠声,水声,喊杀声。就在战斗最激烈 的时刻,赵尚志走了过来,他眼睛血红,目光喷火,看着徐继发背上的女儿,他全 身一颤,脸上分不清泪水还是雨水,枪插皮带,用手抚摸着玲玲的脸蛋,好久好久 才哽咽着说道:“孩子!伯伯对不起你们啊!”其他首长也奔了过来,都感到惭愧, 伤心又内疚,作为父辈,没有能力保护这枝花朵。面对死亡,徐继发的嗓子沙哑着 问道:“玲玲!玲玲!玲玲你害怕吗?” 女儿的回答,使所有的勇士都流下眼泪。她在背上擦着雨水说道:“我想妈妈! 我想妈妈!爸爸!你知道妈妈在哪儿吗?……”徐继发的眼泪夺眶而出。面对死亡, 孩子的心里仍然是妈妈!自己何曾不想念妻子。他告诉女儿:“你妈妈在下游!咱 们在上游!一会儿咱们就去见妈妈!……”徐继发的声音被雨声给淹没。 在此生死关头,徐继发忽然想到了他的唢呐。徐继发开始吹奏他的唢呐,他要 用唢呐声告诉妻子:“女儿来了,我也来了,咱们全家,在水龙宫聚会。”“呜呜 哇——!呜呜哇——!呜呜呜哇——!”唢呐声代替了枪声和厮杀,唢呐声使河水 缓和又平静。当唢呐声逐渐进入了高潮,细雨暂停,鬼子的炮弹也停止了射击。射 击的战士也扭回头来观看。太美妙了,包括鬼子也远远地观望……哇啦哇啦,仿佛 在说道:“神奇的唢呐!唢呐的神奇!三年以前,报纸的讲过,梧桐河畔,最绝妙 的唢呐!……” 突然,不约而同,战士们都看到,一只硕大的棕熊,从对岸密林中钻了出来, 跃入河中,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向对岸涉来。它在河水中走了个“之”字,最深 之处也没有把它给淹没。徐继发看到了,这头棕熊他非常面熟,他边吹唢呐边平静 地观察:就是它,没有错,奉献出蜂蜜,救了我一命。今天它又是循唢呐声赶来的。 它坦然又勇敢而无畏。激流再大也没有被冲倒。它步履稳定,一步一步到达了对岸。 总司令也看到了,他先是目瞪口呆,继而是幡然醒悟:“天助我也!动物帮忙 啊!”他立刻命令:“三大队掩护,主力过河,沿着棕熊走过来的路线!” 部队按照棕熊走过的路线,准确地躲过了激流和深水区。 过河以后,赵尚志才问道:“老乡啊!黑瞎子是冲着你的唢呐声来的吧?我看 着是!”徐继发老老实实向总司令汇报:“它去年就救了我徐继发一命啊!它今天 又来,也许是为了您总司令吧!天不灭曹,救咱们脱险。您瞅见了吧,黑嘴巴、黑 耳朵、金红色的绒毛,两个奶子有枕头大哟!”徐继发边说边指着对岸。母棕熊此 刻在一块岩石上站着,面向对岸,默默无声地挥动着大巴掌。在主力掩护下,三大 队也开始了涉水过河。梧桐河两岸枪声又大作。也许敌人做梦也没有想到,借助洪 水构成的天险,煮熟的鸭子怎么会飞了。赵尚志的部队怎么能突围? 徐继发身背着女儿,手拎着唢呐,心潮起伏,感激地喊道:“谢谢你啊!又救 了我一命!救了抗联和赵总司令!”听到喊声,棕熊的巴掌摇晃的幅度更大了。突 然它的左掌停止了摇晃,凄厉地吼叫。尽管河宽,但徐继发还是看到,母棕熊的左 掌被子弹击伤,刹那间血水就染红了绒毛。徐继发呆住了。是谁开枪把母棕熊击中? 从角度判断,是自己人所致。林子茂密,都在隐身射击,掩护三大队在河水中跋涉。 毫无疑问,抗联内部,有特务暗藏,一二大队中仍然有叛徒。是叛徒借机杀伤了母 棕熊。徐继发急了,狮子一样红着那只独眼咆哮:“王八蛋!谁干的?天地良心啊! 天地良心啊!它救了我们,奋不顾身的,你就忍心,对着它开枪?你还叫个中国人 哪!……王八蛋啊!王八蛋啊!”风声,雨声,洪水声;枪声,炮声,喊杀声。敌 人像蝗虫,追赶到了对岸,面对滔滔翻滚着的激流,除了放炮,再没有别的章程。 谁是汉奸?谁又是叛徒?赵尚志本人也辨别不清楚。他刚直不阿,忠心报国。 不是那个小白脸子陈绍滨,鬼子是不可能把他们给围困住的。于是他对徐继发说道 :“老乡哪!部队要转移,叛徒和内奸我一定会查清。敌人的炮火还威胁着我们。 你们父女也要尽快离开。”看着对岸,刚才棕熊消失的地方,他动了感情,感慨地 说道:“没有这头棕熊,部队就毁啦!是它救了所有人的命啊!我们要牢记动物的 恩德。请你设法务必把它找到,抗战胜利,我们要为它请功!”他看了看玲玲,又 说道,“噢!这样吧!为了在感情上更缩短距离,棕熊的名字,就叫‘大姑娘’吧! 大姑娘的名字怎么样啊?呼喊着顺口,和背上的娃娃也是个伴儿,这样,你的娃娃 就叫二丫头嘛!”将军说完,指挥着部队转移到了别处。 “大姑娘!大姑娘!不错,不错,是挺亲近,叫着还顺口!”枪声稀落,他感 叹着说道:“唉!总司令不愧是大将军啊!乱中不惊还这么从容不迫,大姑娘的名 字,听着也亲切哟!” 二十年了,女儿也大了。来八道岗种地,是为了与“大姑娘”尽早取得联系。 二十个春秋多么样的漫长。如今总算是找到了恩人,但天大的遗憾,又让黧牛活活 地给﨤死……尽管他亲手把黧牛给击毙。可是救命的恩人“大姑娘”呢!,生命不 再,终生都悔恨啊!终生都悔恨啊…… 它还有小崽,它还有孩子,只有找到它的孩子和这一窝小崽,对它们的妈妈才 是一点补偿,歉疚的心灵能有点儿开脱。 黑夜茫茫,林涛轰鸣。松树明子在黑暗中燃烧;女儿俊玲,徒弟震海,老朋友 青木,包括四条守护着的猎犬,都聚精会神支棱着耳朵,听着徐继发叙说着过去。 女儿哭了,哭红了眼睛,抽搐之中哽咽着说道:“爸呀,您放心,就是我玲玲自己, 也会把它们找到,我是它们的小姨,像‘大姑娘’一样,应该尽到自己的义务……” 棕熊捕鱼,熊窝肯定就在梧桐河附近。靠猎犬帮忙,黎明时分,在一棵空桶子 的老柞树下面找到了穴巢。两只熊崽尚没睁开眼睛,吱吱叫着早已经饿了。全身绒 毛金黄金黄,像两个球球,让人爱怜。徐俊玲一把就抱在怀中,双手托着,喃喃地 说道:“小姨总算是找到了你们!小姨总算是找到了你们……宝贝儿乖乖,小姨活 着,就不让你们……再受到委屈!”林涛轰鸣,秋风在呜咽。 当四个人匆匆返回来的时候,不约而同,真切地看到,面前呈现的又是一大奇 迹。棕熊“大姑娘”身体都僵啦,尸体却移动了半里地之遥,对着穴巢,它孩子的 方向。身后的血迹早已经紫黑,但脖子上依然挂着那条死狗。左掌的伤疤刺眼又醒 目,黑豆豆般的小眼也始终还在亮着。脑袋也在昂着,仿佛在呼喊:“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妈妈再不会喂你们奶啦……” 徐俊玲扑通就跪了下去,左右手掌各托一个熊崽。熊崽真饿了,匆匆忙忙,抱 住了“大姑娘”乳房就拼了命地吸吮。“咕咚咕咚!”边吃边叫着。乳房的余温始 终没有减退。徐俊玲的两眼蒙?而又迷茫,沐浴着秋风,恳切地说道:“我是你的 妹妹,大姐你就放心地去吧!‘大姑娘’你就放心地去吧!”说着徐俊玲又呜呜地 哭了。 看着女儿,看着棕熊,看着熊崽,再望望远处的河水。徐继发缓缓又举起了唢 呐,贴着嘴唇又嘱咐他的徒弟:“震海哪!为了给救命恩人送行,你我合奏一曲好 吗?”郭震海点头,急忙举起了唢呐。两支唢呐同时呜咽着为“大姑娘”送行: “呜呜哇——!呜呜哇——…… 梧桐河水在静静地流淌,叙说着这动人又美丽的故事。这个故事,罗北县志上 曾有过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