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初,哈尔滨的霍尔瓦特大街(现中山路)是一条很热闹的商 业街,这里住着许多法国人和俄罗斯人。当然,这里也有许多混血儿。在霍尔瓦特 大街的中段有一个不太引人注意的钟表修理店,叫列昂尼德钟表修理店。修钟表的 师傅是个混血儿,他有两个名字,一个名字叫唐天琢,一个名字就叫做列昂尼德。 这个混血儿长着一头卷发,但鼻子不算太大,有中国人的特征,取唐天琢这个 名字,是因为他的母亲叫唐贤珠。他随了他母亲的姓。他父亲是一位酿酒师,在哈 尔滨东的菲克图有个酿酒厂。这个酿酒厂也叫列昂尼德酿酒厂。列昂尼德是这位酿 酒师的名字,汉语的意思是雄狮。但这位酿酒师一点儿也不像个雄狮,很老实,甚 至很木讷。菲克图当地的大地主叫唐守信,他不擅农业,在菲克图有榨油作坊,还 有糖坊。 唐守信土地不少,但不种庄稼,平川地种葡萄,山坡地种沙果和秋子梨。列昂 尼德酿酒厂用的葡萄都是唐守信的葡萄园里的葡萄。唐守信有四个儿子,一个闺女, 闺女唐贤珠很任性,没事儿的时候就到这俄国人的酿酒作坊看热闹,时间长了,唐 贤珠会了很多俄语,这列昂尼德也跟着唐贤珠学会了不少汉语。一来二去的,他们 就有了爱情。唐守信很开明,没有阻拦他们之间的爱情。几年后,他们就结婚了。 谁知道婚后第二年,这个列昂尼德回了俄罗斯。据说他在俄罗斯有老婆,也有孩子。 列昂尼德在走之前给唐守信留了一封信和一个皮包。信上说,他回俄罗斯是没 有办法的事儿。他在哈尔滨的霍尔瓦特大街有四间房产,有院子,院子里还有一个 酒窖,酒窖里装了三十多桶囤了五年的红酒,为了报答夫人,这些东西他愿意送给 唐贤珠。 唐守信又打开皮包,那里有房产的证件,证件上已经改上了唐贤珠的名字。 几年以后,唐守信仙逝,家境败落,四个儿子把家产和地都分了,唐贤珠什么 也没得到。这时候,她的儿子也已经到了三岁,唐贤珠就抱着儿子去了哈尔滨。为 了纪念丈夫,她就给儿子起了两个名。唐天琢一晃就到了十几岁,唐贤珠把儿子送 到了俄国人办的私人学校。唐贤珠也是识文断字的女性,小时候也读过私塾,白天 儿子学俄语,晚上她就教儿子读四书五经。她指望儿子将来有学问,在哈尔滨闯天 下能游刃有余。唐天琢很聪明,他俄语和汉语学得都不错。可是到了十五六岁的时 候,唐天琢已经不安心在俄国人开办的学校里学习了,他经常逃学。俄国教师就找 唐贤珠,说她的儿子要变成坏孩子了,他经常旷课。 唐贤珠就把唐天琢打了一顿,问他,逃学干什么去了? 唐天琢不说。唐贤珠就搜他的兜,却在他的兜里翻出了两块手表。 唐贤珠问,这是怎么回事? 唐天琢说,我的同学维克多和我一样大,却能修手表。他的父亲老维克多在高 加索大街开了一家修表店,生意很好。我每天到维克多家去,他的父亲很喜欢我, 让我和他的儿子一块儿跟他学修手表。 唐贤珠很生气,你读了这么些书,怎么能学修手表呢?你都不如你的爸爸,他 酿的红酒,连领事馆的高级官员都喜欢喝。你父亲酿酒的技术我都学会了,你学修 表,还不如跟我去酿酒呢。 唐天琢说,一桶酒才多少钱,一块世界名表能换上百桶酒。老维克多说,在这 个世界上,最有本事的就是修表师。老维克多给俄罗斯皇室的公爵和伯爵都修过表。 唐贤珠见唐天琢如此痴迷于修表,就不再管他了。唐贤珠对儿子不抱有希望, 她的心也就冷了。她开始整天酗酒。 唐贤珠在哈尔滨没有收入,每天却要消费。几年以后,酒窖里的酒卖空了,房 产也卖了三间,只剩了一间。唐贤珠就对儿子说,现在就有这一间房子让你度过今 后的生活了,我也没有能力再管你了。你二舅小时候跟我不错,现在他动了善心, 想给我五十垧山坡地,那山坡地上都是果树,我要到乡下去干活了。将来我死了, 就埋在那山上。 唐贤珠说这话时满眼泪水,唐天琢却笑了,妈,生活没那么悲伤,你还在哈尔 滨待着,我能养活你。不出十年光景,我会给你买一座小楼,再娶一房媳妇。等我 成了哈尔滨的富翁,我要带你去俄罗斯,找我这个不着调的父亲列昂尼德,这只懦 弱的狮子。 唐天琢这个小列昂尼德,在母亲留给他的小屋里开始修表。 唐天琢修表的时候才十八岁,客人推门进来总是要迟疑一下子,或者问,修表 的老师傅不在吗? 唐天琢就说,没有老师傅,就我这小师傅。 客人轻蔑地一笑,扭头就走。 一天,一个穿着长袍马褂的绅士,带着两个侍从进了修表店。 唐天琢就站了起来,对这绅士说,这位先生,修表吗? 绅士从兜里掏出了两块表,放在桌子上。说道,修表。不过,这两只表是什么 表,产于何地,价钱多少,你要能说出来,我才能让你修。不然,你就不能动我这 两块表。 一个侍从说,知道我们老爷是谁吗?阿城县冯县长冯柯驹。 另一个侍从说,冯县长是留过洋的,和孙中山握过手,和袁世凯在一块儿吃过 饭。 冯县长说,别说这话,把孩子吓着。 唐天琢没有把这表拿起来,他只拿出了放大镜望着这两块表。说道,卡地亚, 英语叫Cartire,是上流社会的宠物。卡地亚表除了一部分由设在巴黎的总 厂制造之外,还有相当一部分与“爱彼”“积家”“百达翡丽”“江诗丹顿”“欧 洲钟表公司”等著名公司签约特制。制造商为路易?卡地亚,是颇受皇室权贵赏识 的金饰工艺家。另一块表叫百达翡丽,英语叫PatekPhilippe,是贵 族的标志,也是制造商的名字。公司于1839年建厂,是瑞士仅存的真正的独立 制表商之一。这两块表平均零售价达一万三千美元至二万美元……不过,你这块百 达翡丽是一块仿造品。 冯县长连连称赞,好,说得好。其实我到你这儿来并不是想修表,是想让你鉴 定这两块表的真伪。你能把这两块表鉴定出来,比修表的钱还要多,给这位师傅付 账。 一个侍从从兜里掏出一把大洋放在桌子上,唐天琢把钱收起来,又还给侍从, 说道,冯县长能一步走进我这小小的钟表修理店,已是我的福分,我怎么能收钱。 冯县长说,那好,不要钱往后给你别的。说着,就让侍从给唐天琢一张帖子。 又说道,你有我这张帖子,出入阿城县没人敢挡你的道,在阿城县的大馆子里 吃饭,亮出我的帖子,他们不敢收你的账。 冯县长走了。唐天琢看着冯县长留下的帖子,那上边除了有冯县长的签名,还 有一首诗——西有京城坐龙圣 东有阿城卧真雄 乾坤红尘我拂袖 江心绿意舞春风 唐天琢就笑,好一个傲气十足的七品芝麻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