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宋亚芬睁开眼睛,见睡在旁边的唐天琢不见了,就坐起来,喊着,妈,天琢咋 没了? 唐贤珠早就起床了,儿子和宋亚芬突然结婚让她毫无准备,屋子里小,她没地 方住,昨晚上她在街头的旅馆住了一个晚上。这一晚上,她失眠没有睡,早晨四点 多钟就从旅馆出来了。她开门进屋时,见儿子唐天琢打扮得怪模怪样的:把分头梳 得锃亮,抹了法国产的勃朗发蜡。穿了一身俄国产的粗纺呢西服,扎着紫色领结。 脚上穿着犹太人穿的三接头皮鞋。拄着一支檀香木手杖。唐贤珠就小声问他,你干 啥去? 唐天琢说,我去办一件大事。说完就走了。 宋亚芬就问,妈,天琢去办啥大事? 唐贤珠说,放心,天琢做什么事情心里有数。他看着很呆傻,其实非常有心计, 这方面他非常像列昂尼德。 宋亚芬说,新婚第一天,他应该陪我。 唐贤珠说,两口子不在乎一天两天的。厮守一辈子才是真正的夫妻。 宋亚芬打了个哈欠,说道,昨天结婚忘了个事儿,咱家屋里应该贴个喜字。一 会儿咱们娘俩吃饭去。吃完饭,我让托尼洋行给店面换上洋玻璃,再去中国喜庆店 铺买个喜字。 唐贤珠说,我陪你一块儿去。 唐天琢坐了一辆老伏尔加出租车去了阿城县。到了阿城县县衙已是早上八点多 钟了。他慢条斯理地走进县衙大门,被县衙拦住了。唐天琢就掏出了冯县长的帖子。 县衙马上就变了笑脸,说道,冯县长一般都在九点钟的时候才到。 唐天琢说道,我是冯县长的朋友。我很忙。这冯县长怎么九点钟才上班? 县衙说,我们冯县长很有才,每天早晨他要写一首诗,写好了才能到县衙。 唐天琢问,怎么才能叫写好? 县衙说,冯县长夫人说好才能叫好。冯县长夫人是民国政务院文人何启船的千 金,叫何执菊。冯县长到此地只是体察民情,几年以后肯定要进京,有要职让他做。 唐天琢说,冯县长不愧为关东第一文人。 县衙说,这话让你说对了。在冯县长手下当差,都近朱者赤。我们县衙无论是 普通衙役还是副县长,都得能背上一首冯县长的诗,如果背错了,从县衙被驱逐出 去,毫不客气。 唐天琢说,这位县衙大人,你会冯县长的诗吗? 这县衙张口就来—— 天上横飞一天鹅 地上稳坐两城郭 西城虎驹护千山 东道龙舞吟江河 唐天琢说,好诗,好诗。县衙大人,能不能教我一首冯县长的诗,我见了冯县 长吟给他听,他会高兴。 县衙想了想,说,有一首好诗,冯县长听了一定高兴—— 天生我才为民富 不枉一世享仕途 三民主义擎大旗 我以我血荐国父 唐天琢默念着这首诗,说,冯县长的宏图大志必会得到国父孙文的赏识。唐天 琢背完了这首诗,见时间还早,就不知该到哪里去。县衙对他说,我看出来你和冯 县长关系甚好。一般冯县长的贵客都到对面的诗茗堂喝茶,也请先生到那儿一坐。 唐天琢就去了诗茗堂。唐天琢出示冯县长的帖子,茶官马上过来问,先生,用 什么茶? 唐天琢说,如果是新茶,就要六月的碧螺春,如果是旧茶的话,就要十年以上 的普洱。 茶官说,本茗堂有二十年的普洱,先生稍候。 一会儿,普洱茶端了上来。唐天琢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茶,这时诗茗堂又进来 一个人,唐天琢就一怔,他慢慢地站起来,是崔局长…… 崔局长也一愣,你……你来干什么? 崔局长的口气冰冷,脸上没有笑容。他一身警服褶褶巴巴的,左胯还吊着一把 利剑。 唐天琢镇静地说道,和崔局长真是缘分,我一到阿城就看到了局长大人。我今 天来是看个朋友。 崔局长说,看朋友,还是借钱来了? 唐天琢说,既是看朋友又是借钱。不过,我这个朋友你也认识。 崔局长问,是谁? 唐天琢说,是冯柯驹。还有一位朋友你没见过,但可能你也听说过。在京城, 叫何启船。 崔局长脸上一下子变得温和了,就坐到了他的对面,对茶官说,这位先生的茶 钱我来付。 茶官说,崔局长,这位先生不用付茶钱,他有冯县长的帖子。 崔局长有些坐卧不安,额头上沁出了汗。半天,他才说,想不到你是我们冯县 长的朋友。我的手下曹子川对先生如此不恭,非常抱歉。一块手表,乃区区小事儿, 你应该早点儿对曹子川说你和冯县长的关系,也不会让你惊吓。 唐天琢说,做事要公道,这事儿本来理在你崔局长这儿,怎么能怪你?我还年 轻,在手表这个行当里算是新手。我一走眼,就容易让人产生误会。在生意场上, 往往好商人和奸商只一步之遥。说不定哪只脚就踩错了地方。崔局长,我欠你的五 千块大洋近日内一定还。为什么昨天没还,因为正赶上我家在办一件事情,有个女 人向我求婚,我不能向她显露出我有钱来。今天也不知道能见到你,要知道能见到 你,我就把钱带来了。 崔局长说,打住。咱们的事儿从此不提。那五千块大洋就算是我老崔的一句玩 笑。另外,你那块手表,我得还给你。 唐天琢说,表就不必还了。你把表直接给冯柯驹就行了。其实,那块表我原打 算就是给冯柯驹的。别看我年岁小,可我们两个是老朋友。 崔局长说,我这个人也笨,当初我拿那块表让人鉴定,还是冯县长给我出的主 意,让我找你。我以为你们是一般的主雇关系,不知道你们是朋友。 唐天琢说,你崔局长办事挺讲究,将来冯县长可能要进京,我得给你美言几句, 到时候把你带到京城去。 崔局长起来抱拳,啥也别说了,往后我就拿你当亲兄弟待。 果然,九点钟的时候,冯县长准时进了县衙。他没在县衙正门走,县衙后的小 门通他的私宅。唐天琢到县衙门口的时候,教他背诗的衙役告诉他,冯县长已经到 了。 唐天琢就随衙役进了县衙大院,穿过一个堂屋,就到了冯县长的理政大厅。衙 役进大厅禀报,一会儿,衙役就请唐天琢进大厅。 唐天琢见到冯县长抱拳作揖,冯县长冯大人好。 冯县长看着唐天琢,开始没认出来,自言自语道,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唐天琢刚要报字号,冯县长就笑了,想起来了,哈尔滨列昂尼德钟表店的小唐 师傅,怎么今天得闲到我阿城县来。 唐天琢说道,冯县长,几日前见您如见大师。那天从我那里走,我唐天琢小有 遗憾,冯县长如此喜欢收藏手表,我理应送给冯县长一块,冯县长走后,我一直后 悔。今天特意将一块劳力士…… 冯县长惊叹道,如此昂贵的表,我怎敢接受。不过,对这劳力士我是真喜欢。 现在我可以收下,不过你得收下我给你的礼品,不然,这劳力士表我是不会要的。 唐天琢说,冯县长大人实在是太客气了。我是来给你送表的,可不是来给你兑 换东西的。 冯县长说,你在哈尔滨的列昂尼德钟表店,门市太小,你虽然年纪很小,也可 称得上是钟表大师,你的门面要讲究、要豪华。我在哈尔滨瓦尔沙夫大街有三间门 市,是我去年买的。我想在那儿开个书店,叫冯柯驹诗书轩,专卖我的诗集。老弟, 你不了解我,我对当县长不感兴趣,我这辈子想干两个差事,一个是民国政府政务 院总理,一个是远离尘世的诗人。 唐天琢说,冯县长的诗真是脍炙人口,我都会背您的诗。你听:天生我才为民 富/不枉一世享仕途/三民主义擎大旗/我以我血荐国父。 冯县长激动地站起来,拍着唐天琢,是我知音。我大概在阿城县最多也就是一 年的时间就要回京城,另有要职担当。所以在哈尔滨的房子还得处理,就把这房子 送给你。 唐天琢说,这礼物太重。 冯县长说,劳力士表的价格我知道。我的房子的价格不如你这块劳力士手表高。 唐天琢说,既然你想把房子给我,那么我就在店面上写着:时走运气,诗走天 下。这店既修表又卖您的诗。 冯县长说,好,就这么办了。 唐天琢说,你收下我这块劳力士,我有个请求,你应该在哈尔滨的维克多表店 进行一下鉴定。 冯县长笑了,那个老维克多确实是一个钟表通。不过他跟我比就差远了。我在 英国留过学,学的是机械制造。世界的十大名表我都能鉴定出真伪…… 唐天琢疑惑,那您那天…… 冯县长笑了,我在阿城县当县长,非常无聊。我把政绩做出来以后就自由了。 我的政绩是修通了阿城到哈尔滨的混凝土路,又重修了阿什河桥,足够了。我到哈 尔滨就是散心。其实哈尔滨有四家表店,老维克多表店的师傅老维克多,他是修表 的大师,而对表的鉴定并不十拿九稳。你悟性好,并不比他差,只是你见的表少, 对表的机械性能还缺乏更精确的了解。世界顶级制表工艺大师宝珀,生于一七三五 年,一百多年来,还没有哪一个机械师能超过宝珀。他开创了世界最微小的机械齿 轮,其精密度令后人惊叹。我认真研究过宝珀,他对世界的贡献不是手表制作,而 是伟大的机械设计……我到你的店里去,是想了解你的悟性。在表的鉴定上,我完 全可以成为你的老师。 唐天琢扑通一下跪下了,谢谢老师的指教。 冯县长说,快起来,这种礼节和你的衣着穿戴很不相符。 唐天琢又站起来,问道,昨天,你们县的崔局长派人到我那儿…… 冯县长说,其实他那块表我已经鉴定过了。他到你那儿去是想敲诈。这个地头 蛇,我也不想惹他。我这个冯县长是外地人,而崔百祥的父亲是这一代有名的大财 主。你还是能躲尽量躲着他。 唐天琢说,冯县长,学生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