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秋天和冬天交替的季节,哈尔滨街上的行人都开始身着五花八门的服装。有穿 貂皮大衣的女子,也有穿长袍马褂的中国绅士。唐天琢到街上散步。这个季节生意 不太好,加上崔百祥催他办理产权移交,这样他的心情越来越坏。母亲在屋子里睡 下了,满屋子都是酒气,宋亚芬总是精力旺盛,她只要闲下来就会收拾房间,她和 唐天琢终于有了自己的新婚的房子,她尽量让这个新房变得像她姥姥家一样。原来 很好的墙面让她糊上了纸,玻璃窗上也贴上了剪纸,屋子的中央还放了一只铜火盆, 等着下雪天的时候用。这个房间原先是有壁炉的,现在壁炉也让宋亚芬塞满了破旧 衣物。唐天琢不喜欢她这种生活方式,如果不是因为他有些喜欢上了宋亚芬,他会 把这个屋子的墙纸撕掉,而挂上俄罗斯现代画家的油画。宋亚芬和母亲有相仿的地 方,那就是做事情什么也不怕,为了自己的男人,她可以做出牺牲。这些年,母亲 每天嘴里总是要说上几句列昂尼德,有的时候还为他祈祷。她的这种做法,既让他 这当儿子的感到絮烦,也感到佩服。现在她又要酿酒了,有了事情干,她可能很快 就会忘掉那个列昂尼德。也许她还可能把酒戒掉……唐天琢对自己未来的生活有了 新的打算,他想离开哈尔滨,去菲克图。虽然他不会酿酒,但他要在菲克图做一些 别的事情。除了修表、收藏表,唐天琢还喜欢养马。哈尔滨东郊有个叫荒山嘴子的 地方。这里有个金马场,是一个蒙古汉子巴特尔办的。巴特尔能把很多烈性的马驯 服。唐天琢在俄文学校读书的时候,曾经和维克多到这养马场来看过热闹。几年前, 新政府成立护国军,巴特尔在他的养马场建起了一支骑兵大队,叫巴特尔骑兵队。 唐天琢想到菲克图也建个养马场。 世道多变,小人物在哈尔滨做不了大事情。小维克多之所以想到德国,也是想 从一个小人物变成一个大人物。唐天琢无权无势,任人宰割。不到一年的时间,冯 柯驹和崔百祥就像两只老猫在玩他这只耗子。他不想再做耗子了,如果他办起了养 马场,也可以拉起一支骑兵队,然后到大青顶子占山为王……唐天琢在冷清的哈尔 滨街道上胡思乱想,这时身后有人叫他,他回头见是宋亚芬,就停下脚步,你出来 干啥,不好好在屋睡觉? 宋亚芬说,我一个人怎么能睡得下。我知道你愁的是什么,我不是跟你说了吗, 明天我就去找安德烈。 唐天琢说,如果安德烈不答应你呢? 宋亚芬说,那我就去找另外一个人。原来在我姥爷肉食加工厂有个屠夫,叫卢 成福,现在在哈尔滨黑道里头成人精了。和哈尔滨黑道老大黄大蝎子拜了把子。到 时候我可以找他去。这个世道,不靠黑道也不行。黄大蝎子和卢成福都认钱。 唐天琢说,用黑道还不是时候…… 第二天一大早,宋亚芬就走了。她去俄文学校找安德烈。 唐天琢躺在床上不起来,在看冯柯驹的一本诗集。这本诗集叫《龙驹杂咏百章 》。他看了一首诗,觉得很可笑,诗名叫《春狗吠天日》—— 悠闲田里奔 嗅出主人襟 对日吠几声 哀求别做人 唐天琢自言自语,做狗真是比做人好。 唐天琢想把这首诗写下来,装裱后悬在墙上。他下了地,去找笔墨。刚从老屋 搬到新居,东西放得都很乱,他找不到笔墨,就喊,妈,把笔墨找来。没有声音。 唐天琢到母亲的房间,见她的屋子里空空的。看来她比宋亚芬出去的还早。 唐天琢起床了,把店铺打开。快到晌午的时候,母亲坐出租车回来了,她还领 来一个男人。她把男人领进屋,就叫唐天琢。 唐天琢问,妈,这位是? 唐贤珠很兴奋,说道,他就是我找来的酿酒师傅。 唐天琢说,请师傅坐下,我去沏茶。 进来的男人死死地盯着唐天琢,不说话,脸上的表情很悲伤。 唐贤珠说,不用了。招待这位酿酒师傅得用一种特殊方式。说着,就拽着唐天 琢怒着说,你得狠狠地抽这位师傅俩嘴巴,他喜欢这种方式。 唐天琢退了一步,这…… 唐贤珠吼着,我让你打你就打,昨天我怎么叮嘱你的。 进来的男人站了起来,把脸伸了过来。 唐天琢不知道这演的是一出什么戏,迟迟不敢动手。那个男人哀求地说,你妈 让你打,你就打吧。不管你打得多疼,我都会感到很舒服。 唐天琢伸出手来,又放下。唐贤珠又吼道,你就当他是冯柯驹,就当他是崔百 祥,就当是过去羞辱过你的那些同学! 唐天琢就使劲地抽了这个男人两嘴巴。 来的男人坐下了,捂着嘴巴,脸上露着微笑。说道,打得好,打得好。 唐贤珠坐在椅子上哭了。 唐天琢好像知道发生了什么,眼前的这个男人也似曾相识。半天,他才说,你 就是列昂尼德先生? 列昂尼德先生说,我是你的父亲。 唐天琢说,你无情地抛弃了我的母亲,这是两个嘴巴所不能补偿的。重要的是, 你回俄罗斯,怎么又回来了?你在俄罗斯的妻子、儿女也都来了吗? 列昂尼德说,我在俄罗斯的家已经散了,我的儿子,也就是你的哥哥参加了苏 维埃一个红色组织,被捕后被枪杀了。我妻子也回了她的老家阿塞拜疆。 唐天琢说,你是回来找我们吗? 列昂尼德说,想回来,可我又没有勇气,我在哈尔滨已经待了一年多。这一年 多的时间里,我除了帮别人酿酒,再就是不断地关注你们的生活。我不知道你们都 发生了什么,你们搬到了这里做生意,又是为什么。 唐天琢说,我母亲没跟你说吗? 列昂尼德说,她见到我除了哭就是饮酒,什么事情都说不清楚。 唐天琢说,那我就把这些年我们娘俩的生活说给你听。 唐天琢把他和他母亲在一起生活十多年的艰辛对列昂尼德说了。列昂尼德好像 已是一个冷血动物,表情既不喜悦,又不忧伤。而坐在椅子上的唐贤珠却在不断地 抽泣。 唐天琢讲完,说道,看来我们在哈尔滨越来越不得安宁。但是,我要和崔百祥 干到底。 列昂尼德说,别和他干了。在中国,有权的人要比有钱的人还不好惹。房子我 们可以不给他,我们给他钱。 唐天琢说,我哪有钱。我母亲喝酒都已经把我积攒下的钱喝光了。 列昂尼德解开衣服,从兜里掏出两块表,交给唐天琢,说道,这两块表一块叫 宝玑(Breguet),一块叫万国(IWC),它们的价格要比劳力士还高。 一块表就抵上个房子钱。 唐天琢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两块表,半天才问,你从哪儿弄到的这两块表?你在 俄罗斯是个富翁? 列昂尼德站起来,四周看了看,小声说道,你是我唯一能够讲实话的孩子,因 为你是我的儿子。这两块表都是我偷的。其实酿酒不是我最爱的职业,你的爷爷是 俄罗斯有名的酿酒师,我小时候是他逼着我跟他学酿酒。我最喜欢的职业是偷窃。 我上一次跟你母亲分手的时候,留下的财产,不是我用酒换的,而是偷窃的。我这 次来中国已经一年多了,我偷窃的东西足以给你换十间房子。你不是想向崔县长讨 回公道吗,这事儿就交给我。我会在几天里,把他值钱的东西都偷出来。你父亲我 不是一个人在哈尔滨行窃,我手下有十几个人。你干脆也别干这修表的生意了,你 就给我当副手,我手下的人盗窃的财物、钱财都交给你。我不会让你跟我们一块行 窃,我只是让你给我管钱财。等有一天我被捉住了,就是砍了脑袋,我也不后悔了。 唐天琢笑了,你真是大英雄。 这时,唐贤珠不哭了,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列昂尼德。说道,怎么,你不是人, 你是个贼? 列昂尼德说,不是贼,是列昂尼德伯爵。 这时门开了,宋亚芬回来了。一进屋,他就对唐天琢说,我叫了一声安德烈爸 爸,他就把所有的事情都答应了。这时她看见了列昂尼德,就问,这位是? 唐天琢说,伟大的列昂尼德伯爵。 宋亚芬一拍大腿,哎呀,我明白了。是我老公公。 晚上,列昂尼德请全家人去马迭尔西餐厅吃饭。他出手很阔,马迭尔餐厅里最 好吃的东西几乎都让侍应生端了上来。他们也喝了许多酒。 列昂尼德后来喝醉了,站在椅子上唱了一首俄罗斯民歌—— 姑娘你别再等我了 启明星快灭了 林间的鸟儿在絮叨 明天都干些什么 只有启明星知道 林间的鸟儿要到孔雀的巢里去偷 羽毛 姑娘你别再想我了 我坐着船已到了江的对岸 船上的汽笛在叫着 是为我走向监狱而嘶鸣 …… 第二天,趁家人不注意,列昂尼德又走了。列昂尼德给唐天琢留了一封简短的 信——我亲爱的小列昂尼德:我走了,你可能记住了你的爸爸。列昂尼德伯爵走到 哪里都是个英雄。你的母亲从此不会再喝酒了。我给了你两块表,你的抽屉里还有 两根金条。这是你父亲和你最后的告别。列昂尼德伯爵不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但 他会永远在你的眼睛中消失。 宋亚芬是个好姑娘,因为她像你母亲一样痴情。你要为她准备足够的酒钱,将 来恐怕她比你的母亲还能酗酒…… 民国十六年(1927),也就是列昂尼德离开唐天琢钟表店的第三天,阿城 县发生了大事情。县长崔百祥被人杀死了。半年以后,民国政府将一批盗窃要犯押 往荒山嘴子,被枪毙了。与此同时,同案犯两个俄罗斯人被遣送回国。 这年冬天,又有一个人推门进了钟表店。唐天琢认出了来人,冯县长,冯诗人。 冯柯驹仍然是一身西式打扮,他比原来胖了,脸也红润了,见到唐天琢,就用 西式的礼节和唐天琢握手。 冯柯驹坐下了,唐天琢就问,冯先生是来结账的吧? 冯柯驹说,结什么账,我们之间没有账可算。我是来找我的诗集。你这屋子里 有我多少本诗集,全都给我找出来。 唐天琢问,仅有两百本我没舍得卖。我收藏了这些诗集。 冯柯驹说,给我吧,以后再印刷的时候再给你,现在我有大用处。现在我又来 哈尔滨了,这次来,我被新政府任命为哈尔滨市市长,这个省的省长许载复是我的 老师,我要把诗集送给许省长。 唐天琢不敢怠慢,就将那两百本诗集找了出来,放进了一只箱子里。冯柯驹问, 天琢老弟,我早就看出你是个天才,我在阿城县离任的时候就有一种预感,预感那 个崔百祥会敲诈你,想不到你借用一位俄罗斯暴徒的手杀死了他,也是为阿城县百 姓除了一害。 唐天琢说,冯……冯市长,崔百祥可不是我害的。 冯柯驹就哈哈大笑,笑完了说道,天琢,别做生意了,跟我干吧。我调你去哈 尔滨警察局,几年以后,我会提拔你为局长,你看行吗? 唐天琢说,不行。我得修表,我还得卖您的书。 冯柯驹说,这些事情都是小人物干的,在我眼里,你应该成为大人物。你说说 看,想在我手下谋个什么职务。 唐天琢说,如果市长实在想让我干件事情的话,我想去市东郊养马场,我想在 护国军里领着骑兵打仗。 冯柯驹说,行,这事儿我帮你办了。 几天以后,唐贤珠死了,被埋在菲克图列昂尼德酿酒厂的旧址。 第二年,唐天琢把他的三间房子和表店都卖给了重又回到哈尔滨的小维克多。 唐天琢离开哈尔滨市区,去了东边的菲克图,在那儿建了个养马场。他跟宋亚芬离 婚了,宋亚芬嫁给了俄文学校的校长安德烈。 唐天琢在菲克图组建了一支骑兵大队。他有一匹西班牙名马,西班牙产的卡斯 特马(Karst),是唐天琢卖了一只万国表买的。在养马场的日子里,唐天琢 觉得自己很高贵,每天晚上他都要骑着这匹马在哈尔滨的街道上哒哒地跑着。这天 他骑着卡斯特马,到了他最初开钟表店的霍尔瓦特大街,那个表店有了霓虹灯,玻 璃上的字很清晰,只是没有他的名字,而是叫维克多钟表店。 唐天琢想要下马进屋里坐坐,这时他听到不远处有个女人在喊他,天琢,你是 天琢吗?你站住! 唐天琢对这女人的声音很熟,就又飞身上马,飞快地向哈尔滨东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