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九八五年四月三十日,是个细雨霏霏的雨天。早晨七点多钟我醒来时,妻子 已经上班去了。儿子在地板上弹着儿童电子琴。我看到窗外细雨淅沥,后悔不该约 这么个日子让她来。听家迎说,她家住在北山那儿呢,那么远,她怎么来呢?也许 一会雨就停了,我希望这样。到了八点半,雨还是没有停。我想她也许不会来了。 可我还是提前二十分钟到报社去了。 她居然已经坐在了那里。 我真是喜出望外,忙上前与她握手。她的手好凉。“你——没人疼你,是吗?” 我说。 “怎么呢?” “你手凉。手脚凉的人都没人疼。”我说,“看手相的都这么说。” 她又是一摆脑袋。过了一会儿,她说:“没人疼我。真的。” “你让蓝光看看,他看手相挺准。”家迎说。 她欣然把手伸给我。 “我是扯淡。都是唬人玩儿的。”我说,“你别信。” 她的手不拿回去,我只好接住。细嫩的柔软的手,让我感到心蹦,攥着那样的 手,谁也不想再放开了。我什么也没说,只看着她的手,我的手便不自主地颤起来。 她已经觉出了我的痉挛。 “看出了什么?”她有点惊恐地望着我。 “没什么。这能看出什么?”我把她的手送回去,努力掩饰自己的冲动,“走 吧,我们合乐去。” 我建议走着去,我说不远。这样我们可以把时间拉长些,又可以共打一把伞。 她愉快地服从了我。 在路上,我们走得很慢。她离我很近,我嗅到她身上散发出的一股清淡馨香, 那是她的味道,她的身体之中的味道。好新鲜!我突然体味到一种发自体内的痛感, 感到腰好疼,好累……我们在雨中默默地走。 “我的手相上有什么?”她问。 “没什么。”我说。 “你是不是看出了什么不好,你不愿说?” “你还有什么不好吗?” “我挺信看手相的。有好几个人给我看过,他们说得都挺准的。” “是吗?” “嗯哼。” “你有什么愁事吗?” “怎么?” “俗语说,色迷看相片儿,倒霉上卦摊儿嘛。” 她笑了,笑得有点苦。 我等了很久,在等她开口…… “他可自私了,总不愿意让我出门……”终于她深呼了一口气,对我说,“我 在林管局是出名的好妻子……要是有谁家的两口子因为女的出去跳舞或出去玩儿而 吵架时,男的就准把我的名字搬出来:”你看人家赵雪林的媳妇!你看人家秋丹! ‘然后就说我如何如何好,大门不出,二门不入,下班就回家,洗衣、做饭、备课, 说话总是和和气气,丈夫说啥听啥……老赵也到处夸我,宣传我……“她深叹了一 口气,”其实也怪我自己,竟为了这点’荣誉‘,为了让他在外面体面,为了我在 局里让所有男人女人夸几句,就更加努力使自己……有时候我真想来个原形毕露, 按我自己的人格活出自己的样儿来!“ 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她能跟我说这些,又让我感到窃窃的愉快,我不知 该怎样回答。 “唉……人……”她叹。 我沉默。一直沉默。 到了文化宫,我找到文艺组那位电子琴乐手,我们是在一个舞厅伴奏的。本来 是去求人家,本来应该客气一点儿,但在秋丹面前,我总想表现出一股领袖气派。 我以命令的口气说:“我搞了个诗歌朗诵会,五月二号演出,得用用你。你现在给 她合几首歌。” 那小子还挺哥们儿的,乖乖应了。 歌儿合得顺利,只是秋丹唱得有些凄苦。 合完歌儿,已是中午十一点多了。 “中午别回家了,下雨。再说下午咱们的节目还要连排。”我说,“到我家吃 午饭,捎带认认门儿。” 她犹豫了一下:“那,好吗?” “没事。我爱人很开通的。我们家正在进行中国新家庭新观念的‘试点儿’。” 她笑了。她服从我,让我无比幸福!但走往我家的路上,我真担心妻子会不会 热情。 “倪娜,我的妻子。”我进门便对秋丹介绍,“她是秋丹,这次诗会的歌手。” 我对妻子说,“今儿中午她在咱们家吃饭,炒几个菜去。” 妻子既不热情也不冷淡,冲秋丹笑笑就去了。屋里有我妈妈和我大哥,因我和 妈住一起,大哥和姐总来。我给秋丹一一介绍了。因为妈妈不热情,秋丹对我妈有 点怵。妈反对我接触除妻子以外的任何女人,她毫不掩饰地把这种反对的意思演给 我和秋丹看。大哥对秋丹倒蛮热情的,不停地问这问那——大哥也爱好文艺。 厨房已响起倪娜的烧菜声,我对妻子的表现很满意。不多时,四盘菜已经上桌, 且有啤酒。妻子真为我长脸!我当即在心中振臂高呼:倪娜万岁! 吃饭时,秋丹吃得十分“温良恭俭让”;而我妈则吃得“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 阶级”。妈匆匆吃完,响响地撂了筷子去了她的小屋。大哥有了酒谈兴更浓,该问 的不该问的都问,秋丹应答不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