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下午,各路诗仙齐聚到报社的会议室准备连排。一点钟,我同秋丹走进会议室。 很多人看我。我在走向讲台时,听见有人窃问:“这就是蓝光吗?”我想秋丹大概 也听到了,我无比自豪,自豪自己是青年领袖。尤其当着秋丹风光一下,心里更是 畅快! 我给秋丹指了第一排的一个位,然后我就站到讲台上,指手画脚,夸夸其谈, 显得紧张利索麻溜快。参加本届诗会的人在各自的小圈子里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而此刻我在指挥他们。我真有种崇高感,崇高的意义更在于这一切都被秋丹看在眼 里。 连排顺利结束。我说:“我们都是年轻人,现在时间还早,如果大家没有其他 事情的话,这儿有录音机,大家把凳子朝两边挪挪,跳跳舞,玩儿一玩儿,彼此都 熟悉熟悉。” 大家立即响应,欣然动手挪长椅,搬桌子,弄得整个会议室吱嘎怪叫了一阵。 乐曲悠扬,大家翩翩起舞。我心情激荡,秋丹似也激荡。 这时家迎到我耳边说:“师院中文系代表队推荐一个男歌手,说让你听听能不 能在诗会上唱唱。在我那屋呢。” “好,我就去。”刚想与秋丹跳跳舞,却让这个事儿给搅了。 “我现在去听师院的一个人唱歌儿,你如果也愿意听听的话,就跟我来。”她 竟毫不犹豫地站起身跟随我到了家迎那个小屋——我回头对她解释说,“我刚才说 ‘你如果愿意的话’——这不是命令。你可以去跳跳舞……” “我好像没说不愿意吧?”说完她冲我调皮地一笑,那头又随之一摆。 看她那样,我很舒服:“哦,那好,请坐吧。” 自报奋勇唱歌那小子的确唱得挺张明敏。 “行了,后天你就唱这几首歌。”我极力显得很干部,显得有那么多比这重要 得多的事在等我去定夺,便硬拿出快节奏的办事风度,扬长而去——“去”给秋丹 看。 晚餐后,我领着家迎和苏阳与秋丹一同到了文化宫舞厅。我是那舞厅乐队的小 泽征尔。由于过去我是专业团体的专业演奏员,所以在业余乐队中颇有威望。秋丹 就坐在我身后,看我吹长笛。苏阳来请她几次,她都借口“人太多,没法跳。”我 时不时回头看她一下,笑一下,交流一下,告诉她哪些舞曲是我创作的什么的。她 不住地兴奋反应。 舞会结束,她说:“你真行,在哪儿你都是中心人物。” “山中无老虎。”我说,“家迎,苏阳,你们俩把秋丹送回去吧。”人真蠢, 有时心里想的明明是“这句话”,可到说出来时竟变成了“那句话”!而令我喜出 望外的是,他们俩都说:“没有自行车。” 嘿,没有自行车比没有什么都好上一百倍!而我有自行车!我真想搂着那自行 车亲一口!“那,只好我去了。”我显得懒洋洋,装得不情愿,“那,秋丹,咱们 走吧。”秋丹显出很乐意的样子,冲我甜笑:“让这么大的人物送我这个无名鼠辈, 真不好意思。” 我一时没想出什么合适的词儿,竟回了句:“毛主席万岁!” “天哪……”她抽着气笑。 她家真够远的,也够偏僻的,再有二百米就到北山脚下了。但我却还嫌太近, 我想她家若住到北山上该多棒,住到山那边更棒! 到了她家,已是夜里十一点。一座大楼,每个窗都是黑的,整个世界很静。她 嘱咐我注意点儿别磕着别碰着什么的,她却熟练地朝漆黑的楼道里推车。我锁好车, 赶上去从她手中夺过车的时候,我的手与她的手接触了一下,在那时,在那漆黑的 楼道里,我真想趁势一把将她揽到怀里,但我那时又不敢保证她不反抗什么的…… 车子并不重,而我却剧烈地抖,艰难地喘。车子撞得楼道哗哗啷啷响,我怕得要命, 怕惊醒这楼内的任何一家人。 她家住一层。她开好了厨房的灯,我将她的车子推进去,用气息对她说:“放 这吗?” 她大声说:“进屋坐会儿。来。”她进屋打开灯,然后拉上窗帘,摆椅子,来 回忙。 我乖乖地站在门口,听自己的心跳。 她在屋中停止了动作,面对着我站了一会儿:“进呀。”她此刻说话的声音在 我听来是太不注意影响了。 “我,不进了吧?” “来吧,劳驾您那么大的人物,真不好意思。进来抽支烟。” 我悄悄地试探着走进了屋:“他呢?”我把声音稍加大些,但感觉嗓子像冒烟, 很干。竟紧张到了这种地步。 她走过我,将两层门关了:“请坐呀。”她递过一支烟。我明明看见她手里已 经握着火柴,我却仍把手在兜里胡摸索。她为我燃着了烟,我用仅会的一句半句的 谁都会的英语说:“桑开又!” “嗯哼?”她笑了一下,像似表扬我。然后,她将烟灰缸推给我,隔桌坐在我 的对面。看来她根本没听见我刚才的问话,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他呢?” “噢,他去深圳了,去那边联系工作去了。” 我又是一阵慌乱。此刻,这个一室半的房子里,只她一个人和我一个人!我觉 得这是上帝赐给我的一个难得的不可错过的时机!我要吻她! 她叹了口气:“走了一个多月了,也不知怎么个结果。如果顺利,大概下个月 我们就过去了。那儿缺搞外语的。” 我顿生一种焦躁的情绪,我不愿他们成功,不愿她离去。 “他,也搞外语?”我的嗓子像有棉花绒,说出话一点共鸣音都没有。 “我们在大学时是一个班的,他是党员,是班长。他可能白话了,考哲学他都 免试。” “班长”,“党员”,“哲学免试”!我在大学时不是班长,到现在也不是党 员,我的哲学没免试,只打了五十八分……我有点自卑。屋里很静,空气与空气的 摩擦声总嗡在耳边。我感觉她在望着我,我努力想拿出那种领袖气质,大将风度, 然而一个没有士兵的光杆儿司令和一个乞丐无大差别。我很尴尬,竟一句词儿也没 想出来。 她是班长的老婆,党员的妻子,哲学免试的夫人,她能瞧得起我这个不过是发 了几篇小文章的小人物吗?我那长起来的欲望又索然消退了。我猛吸几口烟,想立 刻走开! “再吸一支吧。”我的烟还有一大截,她竟又递上一支,让我接着来。我抬眼 望望她,她甜甜地冲我笑,笑中有种撒娇的小样。她让我接着吸烟,这说明她愿意 让我在这里多坐一会儿;她冲我笑着,她的笑像糖、像蜜,是一种我没尝到过的糖 和蜜。我接了烟,转头看了看窗帘。她的感觉也极细微,立刻起身将没遮掩严实的 地方又拉扯了一下,复坐回来,望着我,又是摆头的那种笑。我感到很累,我不想 再控制自己的欲望,我开始为我吻她的行动作战前动员;我开始寻找突破口;我开 始为那个吻的高潮铺垫…… 我吸了半截烟,突然抬眼对着她的目光问:“再抽一支可以吗?” “那太好了!”似乎就等着我这句话,回答得那么侃快。随之她极迅速地仿佛 早有准备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递给我,然后自己竟也燃着一支:“我也想学学 抽烟,我看女的抽烟真的挺好看的。”她不会吸烟,满嘴烟雾。我想她这是在暗示 我,她对我抽烟一点也不反感;她努力要拉近我们的距离,她用这抽烟告诉我,她 对烟味儿一点也不讨厌。她让烟呛得咳了几下,便不再抽了,开始玩味那袅袅的烟 雾…… 我鼓了鼓勇气说:“我这个人挺直的。” “你心细。太细了!”她说。 “你是指那双筷子吗?” “我当时简直惊讶了!”她在努力夸我。 “我这人,别人都说我坦率得惊人。”我为吻她的铺垫开始了。 “坦率的人最好。人活着,干嘛要夹夹箍箍的呢?” 她的夸奖和应和,壮大了我的胆量。我说:“我虽然没对你说过什么……但刘 春晓他们都知道,我……我喜欢你……”我感到天旋,感到地转,感到心律不齐… … 她无言了。她把头低下了。她脸红了。她也许没想到我会直接说出这些,太突 然了,太过分了,是么? 我直视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 她把烟轻轻摁死在烟灰缸里,看着烟缸里的浓烟滚滚,并不看我。她表现出一 种羞赧。我也把烟摁死在烟缸里,站起身,觉得气不够喘。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说: “你别介意,我这人就这样——走了。”我走向门口。我想她一定不会让我就这么 走。 “哎?”她果然叫住了我。 “嗯?”我站住,回过头,冷冷望她。 她静了许久,眼里有种失望、忏悔、焦虑的神色。 我说:“什么?”我缓了表情,期待着她说点儿什么。她最好在这时扑过来, 一把抱住我……然而女人,总愿意做被动者。我又实在不敢太冒险。“祝你做个好 梦。”我说。 她沉默了很长时间:“祝你……晚安。”她很不舍得的样子。 我特后悔。话既出口,无法挽回。没想到这“伪君子”的“一言”,也是驷马 难追。 她默默地送我出门。楼道很黑,我摸索着朝外走。 “谢谢你啊,这么晚让你送我。”她的语气挺轻松挺随便,但不自然。我没出 声。我怕谁家的人听见。仿佛我刚刚作完案,仿佛我是地下党偷渡封锁线……摸出 大门,我觉出衣服后摆被她拉了一下,我便站住不动了。她挨在我身边站住,挨得 很近。我又嗅到了她的味道,新鲜的味道,诱人的味道…… 她仰起头,深叹了一句:“啊……星星多美啊……” 夜很静,她的赞叹之声传向天上很远的地方。我也仰起头,也深叹:“是美… …” 满天碎星,点点洒洒,亮亮晶晶,仿佛伸手可得,却又那么深不可测。那是一 个真正黑透了的夜。 “太美了!”我又叹了一句。但我马上觉得只这么简单地附和她的话似乎有失 文学领袖的身份,于是补充说:“这种美是一种崇高,一种深邃,一种升华……它 就比花园里的菊、兰之类的美更深刻,更有内涵,是悲剧式的美。” 她并不附和我,也不赞扬我,仍叹:“夜真静啊……” 我感到她挨着我的身子有些抖,我嗅到了她呼吸的气味儿,我已经和她这样近 了。我只要伸出手臂就可以把她揽在怀中,我只要稍一低头,我的唇就可以贴上她 的唇,那透明的柔嫩的唇……我保证,在这样的夜色下,任何女人都不会拒绝吻… … 我极力轻轻呼吸,把拳攥得很紧…… 不,我不,我现在决不!我要保持我的领袖气度,我决不能让她觉得我对她有 什么觊觎之心,我决不让她认为我是一个极易动情的轻浮男子。彻底征服女人的最 好武器就是不用武器;彻底战胜女人的最好结局,不是你赢了她,而是她败给了你, 主动败给你! 我下了最后的决心,使劲叹了口气,说:“我,走了。”然后我就推动了车子, 哗哗啷啷义无反顾地朝前走。 “哎!”她在后面喊,“明天你干什么?” “明天是五一节。” “我休息。你,有事吗?”她问。 我懂她的意思。可我不能来:“明天,外地来参加诗会的代表队要和我们文学 社一同去北山野游。我是文学社的头,不能不去。” “你又是头。” “山中无老虎。”我说,“你如果没其他事,明天上午九点,我准时来接你。” “我可以去吗?你们都是文人。” “我是头。做个好梦。” 我骑得飞快。我想她会一直望着我骑过那个拐弯。骑在宽宽静静的大马路上, 我觉得那么畅快,那么大将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