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五一节的早晨,阳光很爽,空气很蓝,那一天很崭新。 我认真地刮了胡子,对着镜子系了几遍领带。妻子说:“我和孩子回他姥家了, 你游完了山就回家吧。我回家做晚饭。” 我说:“嗯。”其实我不想回去。临走,我吻了妻子一下。九点钟,我走进秋 丹家时,她已经梳洗打扮完毕,静静等着我呢。那小样比昨天美了不少,一定是精 心修饰了一番的。 “早上好!”她站起来冲我有点不满意地一晃头,“我昨晚一夜没睡。你呢?” “是么?……咱们走吧。”我想先拉远距离,然后再拉回来,那才有劲。就像 小时候射弹弓,那猴皮筋儿抻得越长,子弹打得越有劲儿,准确度越高! “不进来坐啦?”她问。 “他们,都在山下等着呢。” 我们上路了。沉默,一直沉默。快骑到山脚下时,我们远远望见那帮人了。她 才说:“你昨晚就那么走了。” “不那么走,怎么走呢?” “……我对你很失望。” “是么?”我有点装傻,“而我对我则充满希望。”我接着说,“我一定能成, 因为我到关键时刻能够战胜自己。你对我的失望是指什么?” 她猛甩过头瞅瞅我,她有点怒:“你不觉着昨晚,你应该……做点什么,或者 说点什么吗?” “什么?你的意思是……要我做什么?说什么?”此刻看她那愠色,我很开心 ——她要主动败给我了。 她似乎真的动气了,她停下车,用一种讥讽的口气对我说:“你是不是想到我 这儿体验生活、收集感觉?写剧本,写小说,把我当模特儿……”她真生气了,真 的受不了了。此时大有悬崖勒马回头是岸之势。 我立刻朝她歉笑:“秋丹,你怎么能那么想我呢?我怎么会……你看你……” 她并没有消气,但她却勉强地冲我笑了一下:“哼,小滑头!”她对我的小小 不恭,让我感到有点不那么文学领袖了。 文学社的“骚人墨客”和各代表队的几路人马会师山下,浩浩荡荡轰轰烈烈气 喘吁吁挺上北山,占领了一块练武平台。铺塑料布,起罐头,开啤酒,放录音,叽 叽哇哇嘿嘿哈哈演了一顿歌舞曲艺诗歌幽默,待罐瓶狼藉之后,便双双翩舞。秋丹 总和我跳,外地来的不明关系的人,都以为我和她是一对。我当然乐意让人们这么 想,但心里感到有点虚。 下午,我立在北山烈士纪念碑的石阶上高声宣布:“明天早八点诗会准时开, 列位不准迟到。散!”于是人们各自东西。只余下文学社全体,按既定方针要去照 相馆照张“全家福”,省报和文学报要宣传我们。我们自豪地奔向照相馆,有些 “名扬全国”前的冲动。 时值午后两点,天气转热,我脱下借以充派的“大地牌”风衣。秋丹手疾眼快, 一把接去放至她车子前的小铁筐里。她有点开心得不顾一切。她勇敢地和我并驾齐 驱,勇敢地直视我,脸上荡着幸福的笑。 我很自得,又很胆虚,我想我此刻的心电图一定是异峰突起接异峰突起。只是 刘春晓总冲我暗点头。 文学社的合影自然不能带秋丹。她顺路便说声“拜拜”与我们分手了。分得那 么不留恋——车筐里装着我的“大地牌”,她逼着我去取——她才是真正的小滑头。 照完相,我对大家说:“明天都别晚了,谁晚了我就开除谁!”说完想起秋丹 并不在身边当观众,我这演得着实无趣。但为了去秋丹家,仍要在众人面前显出 “我多忙啊”的样子,与春晓暗示一下便匆匆走了。自行车骑得风驰电掣。 “你很鬼,以风衣为诱饵。”我进门就对她开玩笑。 “若不是取风衣,你就不来啦?”她并不满意我的语言,那语气真太少感情色 彩,我感到自己很蠢。一感到自己蠢,我就想起班长、党员、哲学免试,一想到那 小子我的灵感就背叛我,没了灵感我就学不上来领导的派头和笑姿。我感到尴尬了 :“我哪能不来呢?” “教我几首歌吧,你创作的。”她让我坐下之后,有企盼地望着我说。 我就唱。唱一遍她就学会了。我再唱。后来我说:“你唱吧,唱你爱唱的。我 爱听的。”她就唱。那天她唱了一首歌—— 在孤独的痛苦中 我永远都是你的 离别中不要忘记我 我把我的心给你 请你把你的心给我 …… 我感动够呛。她唱这歌是什么意思?要我的心?我何尝不想也要她的心。可是 ……但是…… 天黑下来了。 “饿吗?”她问我。 “走吧。我请你。吃冷面?” “不,我做一点儿你吃。” “你——会吗?” “别忘了,我是林管局最出色的妻子。贤内助嘛。”她摆头一笑,起身去了。 我又想起了班长、党员、哲学免试。 她欢快得像个小兔子,里屋外屋地蹦跳着,嘴里哼着刚学会的我的歌。我的眼 睛一时一刻也不舍得离开她,头摇来扭去地看着她进进出出。 她煮的大米粥,粥里有几个鸡蛋。我们对坐在桌前,吃得很像一家人。她用勺 喂我一口粥,我用筷子夹给她一口菜。彼此含情脉脉地对望着吃了一顿欢天喜地的 饭。但她做的饭菜真不如倪娜做的可口,还林管局最出色的妻子呢!看来林管局的 妻子都是二流的。还是我妻子好,一流的!绝对。我突然感到心烦意乱,我想起了 妻子,想起了儿子。我想妻子此刻一定把晚饭做好了,在饿着肚子静静地等着我。 我想,我儿子一定会带着哭腔说:“妈,我饿了,快吃饭吧。”而我妻子一定会对 孩子耐心做政治思想工作:宝宝乖,等爸爸回来一起吃。那饭菜一定会等凉了,而 妻子一定会再热上一次,两次……那么我此时此刻在哪儿?在做什么?我闹心,想 立即回家,回家抱着妻子使劲吻,流着泪吻她……我是有妻室的人,我是我妻子的 丈夫,我是我孩子的父亲。而我是她的什么?她又是我的什么? 我要走。她立刻不高兴了。我坚持要走。临走时我对她说:“明天一早,七点 半,你必须准时给我出现在新华影剧院的舞台上!”纯粹一种丈夫命令妻子的口吻。 我想哄她笑,她没有任何表情,也不做声。她对我又“就那么走了”很失望,很心 焦,很不满!我走了,回家了,家里有老婆有孩儿;而她却一个人孤孤零零的。刚 刚还有我在和她“过家家儿”玩儿,而我一走,她该多惆怅,多空落。这些我都能 理解。可是,但是,我不但要走而且必须走。不光妻子等我,舞厅里的乐手们也在 等我,我确实很忙。“要不,你随我去舞厅好吗?” 她眼里有露水,嘴仍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