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五月二日,是诗会开幕的日子。 早七点半,我走进那空荡的新华影剧院,走上了没开灯光的昏暗的舞台。她已 经立在那台边上了。见了我,她十分喜悦:“我听话吧?”她想得到我的表扬, “昨晚你睡得好吗?” 我发现她的眼睛有点肿,也顾不上表扬她的准时:“你又是一夜没睡?”我这 么问她,她显得挺自豪,仿佛一夜没睡觉挺伟大。也许我这么问她一句,比表扬她 十五句还让她更开心!“净胡来!今天你要用嗓子!你要是给我唱砸了,我可治你!” 我嗔她,她却甜甜地冲我调皮地笑。 几个文学社的兵们陆陆续续来了,来向我请示任务。我便指挥他们谁谁去把门, 谁谁去管签到簿,谁谁去接电台,谁谁去接电视台,最后我留下一位在身边,随时 替我传令。这一切演得又那么领袖风度。秋丹在一旁,我心里有红日,我朝气蓬勃! 我让身边那位传令兵把“舞台总监督”的小红布条给我别在胸前,派头大长。其实 我并没有什么“令”需要别人帮我传,我只是要在秋丹面前要那个派头。那个传令 兵很好使,唯我命是从。于是我便把其实芝麻大的事也搞得十分火急,支得那小子 满脑门汗粒儿,脚打后裤腰。 八点——那么令人激动的时刻。市里各界领导都已到齐。台上支着七八个话筒, 剧场里挺着两架摄像机,好大的阵势! 拉铃!开幕! 乐曲激昂,掌声如潮。我激动得要哭。我猛然感到我们成熟了,能干轰轰烈烈 的大事了,被各层次的人们承认了!我们真的是顶天立地的一代。我激动在一种成 功的兴奋中。整个诗会的节奏和气氛在我掌握,我是舞台监督。我监督得有张有弛。 秋丹在我身后,我能不出色吗?有位作家说过:每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总有一个 女人。我此刻太服这句话了。我的背后就有一个女人,我怎能不成功呢?我当时真 有一种崇高感,伟大感。 诗会进行近一半时,那个传令兵匆匆从台侧过来,用气哈我的耳膜:“电视台 孙主任说新闻录完了,要回去,让你派车。”那怎么行?秋丹的节目还没到呢,秋 丹的形象还没摄进画面,那还叫“电视新闻”吗?我急了:“你立刻下台去告诉孙 主任。”我把节目单指给那传令兵:“让他录完秋丹的歌再走。就说是我说的!” 传令兵匆匆去了。秋丹给了我一个无限感激的笑。她懂了她在我心中的位置。 但我却担心那位电视台新闻部的孙主任能不能给我一点小面子。 一首诗的工夫,传令兵轻松愉快地站到我身后,只说了两个字:“行了。” 我真真地松了口气,像痛快地撒了泡尿,表现出一种不以为然:“我说话没个 不行。”此刻我真说不出有多愉快——电视台的主任都听我的命令,那我在秋丹面 前便是主任的主任,我是电视台台长! 该秋丹上场了。我像爸爸安慰女儿似的对她说:“别紧张,唱之前,你先把歌 词大意说一下,要说得像咱们俩唠嗑一样,啊?” 她满怀信心冲我点点头。 此刻那报幕员正在台上说着我专门为秋丹写的报幕词,对秋丹重点介绍。待报 幕员介绍完,我用手一拍秋丹的肩说了一声:“上!”然后我便跟着她上去了。我 要亲自为她的歌唱伴奏!我握着长笛,坐在乐队的前排。全神贯注地看着她的一举 一动。 秋丹真不愧为秋丹,她那小样儿,在台上还挺不老实,直跷脚跟儿,显得那么 可爱。那《悲伤的电影》让她唱得一点儿也不悲伤……台下在鼓掌,我的心也在为 她鼓掌。 我和她有过那么几次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和场合,可以不必担心任何人发现的吻 她的机会和场合,我都没敢做什么。但此际,我们一同下台站到台侧那一刻,我竟 真想一把把她拥在胸前,满脸满脖子地吻她。我握住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幸 亏她并没被胜利冲昏头脑,她已察觉出我眼神的异样,她已通过我的手感到了我那 强烈的欲望的律动。她提醒了我一句:“别这样。”我才清醒。醒来突然感到一阵 晕眩,随之有一种立刻要昏倒的感觉。这感觉我在一天夜里写小说时有过一次了, 那是由于精神高度集中,高度兴奋,精力大量消耗后的体内急剧低糖的反映,我要 虚脱了。“快!有糖块儿吗?”我问秋丹,“我要不行了。” 秋丹极惊慌地注视我:“怎么回事?” “快!我要虚脱……”我已感到后背额头开始出虚汗。秋丹立刻懂了。她跑出 剧场为我买回了一打巧克力。 “你常这样吗?”她关切地问我。 我不顾一切地大嚼巧克力,出气不匀。 “你应该全面彻底地检查一下身体。” “以后……以后再说吧。”我说。 诗会结束时,到会的各界领导都纷纷上台来与我握手,他们大腹便便,神采奕 奕,祝贺我们这一代轰轰烈烈。说我们为精神文明为四化建设为当前改革做了贡献 什么的,说青年人大有作为大有前途祖国大有希望什么的。像是社论。我们都说请 领导多批评多指正因为我们太小不懂事等等,最后我们请领导们到燕云楼“吃点便 饭”。 秋丹说:“蓝光,那我就回去了。” “那哪儿行呢?”我一定要她留下。 她说:“都是市里的领导,你们又都是诗会的领导,就我一个白丁……” “你是诗会领导的家属!”我说。 她脸红了,忙环顾,看家迎、苏阳、刘春晓听见没听见我那句忘乎所以的话。 各界领导一桌,赞助单位一桌,诗会的小头目一桌。吃得叮叮当当,喝得咕咕 咚咚,我们喊着唱着把那桌酒菜弄得死去活来。最后我们也都死去活来地呕了一回, 摇摇晃晃感到天地为我们这些得胜的将军左倾右斜。苏阳便抓了我七分醉意三分蒙? 的空子,将秋丹叫出燕云楼外,良久不见归回。我想去寻找,又怕大家说三道四, 便假说有尿出了饭厅。见苏阳与秋丹面对面立在那门边,谈得很热乎!我忍着眼痛 回到桌上,想说几句苏阳的坏话,又说不出他坏在什么地方。说他不够哥们儿意思? 怎么说?说他明明看出我爱秋丹却来和我争抢吗?可秋丹与我是什么关系?是夫妻? 还是兄妹?还是什么的什么?什么也不是。我感到窝囊,感到哑巴吃黄连。我只有 拿酒撒气,把酒当成苏阳,喝到嘴里还使劲嚼,嚼得嘴里起火,胸在燃烧,烧得直 想拨电话“119"! 领导纷纷前来敬酒——借花献佛!尤其要敬我这个多才多艺。我想醉,我来者 不惧,领导们都夸:好小子!好小子! 苏阳和秋丹回来了。苏阳很痛快很得意的样子。秋丹则像是很不自在很不自然。 他们刚刚说了什么呢?苏阳向秋丹求爱了吗?我转着满是酒精的脑筋使劲猜。 猜不出来便又冲苏阳斗气:“来,苏阳!你刚才躲出去,领导来敬酒,我们都多喝 了不少。你得补上!”我以为他小子酒量不行,我想灌他! 没想到他竟连干了几杯仍问:“够不够?”他满脸杀气,把铁筒啤酒的外衣攥 得扭了形,咔巴巴响,奋力向地下一掷,“想琢磨我?咱他妈对着干!”说完又是 一筒啤酒下肚。 当着秋丹我怎能示弱!“喝酒说喝酒的,你他妈少说难听的!”我也干掉一筒, 然后也用力攥,但怎么也没把那铁筒攥出苏阳攥的那形状,我感到很不英雄气概, 于是将铁筒掷地后,用脚使劲把它踩了个瘪! 秋丹立刻站起身:“你们干吗呀,都醉了,别喝了。” 我立刻想到“大将风度”,于是以一种极平和极随便的口气说:“这有什么? 高兴嘛,多喝点儿,男人嘛,是吧苏阳?” 苏阳也给台阶,当即笑了。 春晓在一旁松了口气。他一直鼓着气等待着我和苏阳冲突起来,好动手替我平 冤。因为这一切春晓都清楚是为啥。他和我默契到一定程度了。他知道我爱秋丹, 他也希望我能得到秋丹。 酒喝得非常马拉松,直拖至下午四点天阴时刻才散。临分手真想与秋丹说些什 么,但苏阳、家迎、春晓全在身边,只好忍着话,眼巴巴看着秋丹独个去了。忽地 想到诗会已彻底结束了,立刻有点失落,心里怅怅然想呕几滴泪。 晚间七点钟,妻子奋力将我扳醒,告诉我舞会到点啦,让我去舞厅吹那五块钱 去。吹一晚上长笛挣五块钱,对妻子来说,这钱像在大道上拣的一样,她一天也不 舍得不拣这钱。 我咕咕喝了一顿凉开水,踉踉跄跄出门。下雨了。雨淅淅沥沥,是那种“开门 风,闭门雨”的雨,只会越下越大,不会停。头很沉,很麻,直向外长,要长地球 那么大。腿很软,很面条。雨很稠,很愁。为了挣钱不能不搏风斗雨,向女排学习, 排除万难,去争取更多的“五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