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那之后的第二天,我借口要帮秋丹查查山上那个自称是话剧团的小子,我说: “话剧团和文工团同属文化系统,可以到我们公费诊室查病历卡上的照片。”老赵 应允了。我便与秋丹去了医院,结果把病历卡全看遍了也没有那么个人。在送她回 家的路上,秋丹告诉我,昨晚我们走后,老赵沉默了很久,也不睡觉也不看书,就 坐在那里想,也不知想啥。快到夜里十二点了,他才腾地站起来,在屋中一边踱步 一边慷慨陈词,对我的那些关于家庭的观念上升到哲学的高度上进行了彻底“批判”。 说我是胡扯八道,不符合马克思恩格斯的基本观点等等。直到自己讲够了才满足地 睡下,睡下时还重点提到了马克思恩格斯什么的。 我尴尬地笑了一下。 “其实他对我也真是挺好的,只要我能什么都听他的,他就能可着我。” “可着你什么?你什么都听他的了,还有什么可着你的?” “……其实也不全是……这次上深圳就是为了我……” 听着秋丹为那个哲学免试平反,我不知为什么心里扎得很。我朝她酸笑了一下 说:“有一只老虎很可爱,主人也很喜爱那老虎,经常带它出去周游。老虎只要在 主人电棍的指挥下完成一些节目便可以得到很多鲜肉。它好像挺无忧无虑挺幸福的, 因为它不必像山中其他虎那样自己去觅食,有时几天也觅不到一点儿食物——山中 的老虎似乎很可怜。但山中的虎却没有电棍的威胁,它是自由的。而电棍下的虎稍 有不驯,就会被教训。主人好像对虎很爱,其实那是一种占有,一种压迫,说好听 点也不过是一种玩味!虎何时不听主人的玩味,便是它的丧生之日了。” 秋丹的心似乎很波澜,她低下头沉默了很久。我也沉默。 “你,将来也活动活动……去深圳好吗?那地方发展挺快的……你去,答应我, 你一定去……”她弱弱地恳求我。 “哼,深圳有什么?”我那天心绪极坏,有些话又不能直说。我便又讲一段寓 言给她:“主人就要把熊猫带到大城市展出了,熊猫为此十分高兴,十分感激它的 主人。然而,它很可悲,可悲就在于主人无论把它带到多么大的城市,它都永远被 关在属于它的笼子里,笼子的面积永远不会改变,熊猫的命运永远不会改变,因为 笼子到哪都是笼子,因为……”我要哭,我的声音很湿,“你目前就是那笼中的熊 猫,每天受着主人的恩赐,就要每天为主人表演!你是电棍威胁下的老虎,每天有 电棍的威胁,你就得强忍着不发作,发作就要毁灭!你是……” 秋丹一把抓住我的手:“别说了!”她就在大街上肆无忌惮地流下两行奔腾的 泪…… “我!”我真想对她大喊一声“我爱你!”可是我喊不出来……因为她是有丈 夫的人,她就要随她丈夫去远方了。我猛感到印堂要崩裂,骑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 抛下她飞快离去。 回到家后,我又抓心挠肝地想她,我后悔不该就那样离开她,我应该和她约好 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地点什么的……可我为什么要演那么一出“匆匆离去”呢?我 匆匆离开她是为了显示我痛苦吗?那她不更痛苦吗? 我在家中闷闷地悔着,盼着她能奇迹般地走进我家来。然而那不可能,我知道 那不可能。我空虚得很,总想出门,又不知去哪……最后我决定去刘春晓那儿。见 了春晓,我把与秋丹的感情由头至尾说了个一丝不挂,心中才觉着些许畅快。那以 后,没事就到春晓那儿“汇报思想”,汇报完了心里痛快。而他当时正忙着从工厂 往广播电台调工作,对我的“没完没了”似乎无可奈何,对我的“情真意切”也没 法不随之感动,没法不随之叹几声。 几日没有见到秋丹,心在受着一种说不清的折磨。一想到她即刻就要去深圳, 我就感到焦躁。 那位哲学免试不是也曾擅长诗文吗?就以与他合作搞一个小型诗剧为借口去! “打进敌人内部”!我想。 我去了,带着慌忙的不成熟的构思去了。 那晚,老赵与秋丹正在家里冲着一台英文打字机发狠,噼哩啪啦地练习打字。 见我去了,老赵显得似乎比秋丹还欢乐,立刻指使秋丹去买菜买酒。他说正好没吃 晚饭,让我陪着喝两韋. 我畏畏懦懦地紧着说“吃过了”,也还是不行,老赵竟不 由分说地命令秋丹买点什么,再买点什么,逐项说完了,一拍秋丹的肩来了一句: “快去快回!”秋丹当然十五分乐意,她欢快地奔了。 老赵给我搬把椅子,沏茶,拿烟,然后骂我:“你小子太不够交情,总也不来 扯扯。”他说,“我特愿意有几个高档朋友常到一起扯扯,文学啦,人生啦,家庭 啦,哲学啦……”然后他就撇开我,自己进厨房去了。只听厨房一顿砰梆乱响之后, 一小盘拍黄瓜便端了出来。然后他就嗔秋丹:“女人干啥也他妈不行,我的菜都做 妥了,她那酒到现在还没买来!”然后他就对我说:“你喝茶!”然后他就出门去 望了一回,又望了一回。 我把“诗剧”的构思忘得一干二净,我感到有点苟苟且且,有点“山炮”进城。 “有事吗?”他说。 “没事。路过。进来看看。”我说。 “要有事你就吱声。我在林管局还行,凡局长能办的事儿我都能办。”他并不 是故意显示自己,“等我走之前,给你留几个人名,你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找他们, 提我就行。”说着他就拿纸拿笔开始给我开列名单,并指点给我哪个是什么长,管 什么;哪个是什么长能办什么。 他是以朋友般的真诚和热情待我,而我呢?在他面前我感到羞愧!仿佛一个想 偷吃人家东西的饿鬼在刚要伸手之前,人家却慷慨解囊,给你很多吃的一样,让你 吃不下去,也让你受之有愧! “你们临走还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我此刻是真心能为这样的人做点什么。 “没了。一切都准备妥了,只等那边来函,来了函就发东西。对,发东西时你 来帮帮忙行。” 我立刻表示:“到时无论如何一定来!” 秋丹满载而归,唏哩哗啷造了不少罐头,不少啤酒。老赵冲着那些东西挑了一 顿毛病,说秋丹不会买东西,然后便开喝了。 我们喝得酒逢知己千杯少,嗑也唠得雪化冰融。他说:“我要是早认识你们, 也许就不会去深圳了。”说到要去深圳,他想到要远离父母;想起了在林区的老父 老母他竟孩子般地抹起泪来。他说他这些年光忙自己的前程,已有两年没回过家看 望爸爸妈妈了。他说这次去深圳之前一定回去看看。然后他又说秋丹这些年跟他没 享过福,到目前为止家里还是那么清苦,他说他所有的奋斗除了为父母就是为秋丹, 这次到深圳后,他一定尽快爬上去,有了权有了钱好把父母接到南方去享几年豪华 福,也让秋丹别白跟了他这一辈子…… 秋丹买回来的所有的酒都让我们喝没了,他仍说不够,他说非要喝透不可。说 完他便提着几个啤酒瓶子走了,临走对秋丹说:“你先陪蓝光聊着。” 他那么坦荡,那么大度,那么真挚,那么天真,他身上那么多良好的品质在吸 引着你不由自主地想和这样的人交朋友。他对我没有丝毫的防备——对一个对你没 有防备的人下毒手是何等卑鄙!我望着秋丹,感到脸颊忽地贴上了热熨斗。 “他……真挺好……”我这样说。 “是吗?”秋丹似乎也很乐意有谁夸他的丈夫。尤其是我夸。 “他,真有魅力。”我是出自真心的感受,在他面前我太不算啥了。 “在大学,是我主动找他的。”秋丹说。 “你应该爱他。他不错。” 秋丹好像不愿意我这么说,她半晌无话,只盯着我不放。她仿佛觉察出我此刻 的一副叛徒相。 “他很爱你,我看出来了,他不会坑害你,跟着他,你会幸福的……”我决定 退了,我不能侵犯把我当朋友的人。 秋丹一直沉默着望我,她那双眼中已深深地映出了对我的蔑视。我不敢望她, 我胆虚得很。她猛喝了一口酒,想说什么,但这时门响了,老赵回来了。秋丹谁也 没理,把酒杯朝桌上重重一放,说了句:“酒这东西是好!” 我突然觉得肚子里涌起一股酸甜苦辣。 酒喝尽已是深夜了。临走时秋丹对我说:“我走之前,你能帮我去电台录一盘 带吗?我想唱几支歌录下来,留给我的爸爸妈妈,他们想我了,就拿那盘带听听, 能行吗?”秋丹的眼圈红了。 “行,没问题。”我说。 “净给蓝光找事儿!”老赵又嗔秋丹,“蓝光,不管她那些熊事儿!” “也没求你!”秋丹嗔老赵。 “没事儿,”我说,“我能办。” “你他妈愿意干啥干啥,我不稀的管你!”老赵立即来了火。也许是发酒疯。 “蓝光你看,他就是这样,动不动就耍……” 我心里很不好受,很矛盾,有心想帮着秋丹说几句话,又怕让老赵觉察出什么, 想以中立的态度两头劝,又怕让秋丹觉得我太不“君子”。我只好沉默。而这时老 赵竟扔过来这么一句:“你别把蓝光累垮了,再领他进医院全面检查身体!” 我已听出老赵那话里的骨头,感到十分尴尬,进出两难。此刻我竟像一个大户 人家的仆人,人家什么时候给你脸子你就什么时候受着。而我不是仆人!我是市里 青年文学的领袖!你个不识抬举的东西!我刚刚还在秋丹面前为你平反呢,刚刚还 为了你给秋丹做政治思想工作呢!原来你是四人帮的余党!原来你是笑里藏刀!好 虚伪的“坦诚”,好一桌“鸿门宴”!我险些上了你的当!别以为你老婆就那么值 银子,我他妈有老婆,我老婆比你老婆强百套!我在这挨你的臭损,受你挖苦,让 你防备……我扯这犊子干啥!我感到十万分的后悔。我想妻子若是知道了我在人家 这样可怜,她一定会替我感到不值个儿,一定会像大人叫孩子回家吃饭一样大喝一 声:“回家!”然后她一定会给我很多很新鲜的爱来满足我,抚慰我! 我此时太可怜了,真像一个讨饭的,说了半天好话也没讨来一口饭,最后竟让 人家当小偷给你哄走了。 我决定今后再不去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