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早饭后,小宫上班去。我们三人又奔回秋丹那个废墟般的家。老赵站在屋中环 视了一下,沉沉地叹了口气,然后把他家无法发走和匆忙中忘了发走的东西全都给 了我:“蓝光,这些你都弄回去,我们用不着了,也带不走了。” 我不知当时什么表情,心里呼地涌上一种复杂的感情,觉得老赵真的把我当成 了最亲的人了,这些东西他完全可以送给他们林管局的任何一家人,他竟给了我。 我又感到接受这些东西挺难堪,很有点“润土”在“鲁迅”家。 “那,这些东西怎么办?”秋丹指的是墙角那一大堆纸物。那大部分是些过时 的材料和信件,此类物不便投到垃圾箱去。 老赵过去翻弄了一下,说:“烧!”老赵去局里办其他事。我和秋丹留下烧那 堆废物。我们选择了半天地方,最后我决定在他们家的厕所里烧。秋丹说:“行, 把门打开,烟就跑出去了。” 于是秋丹从那堆纸物中再过一遍筛子,选些仍有保留价值的信出来,余下的我 便开始朝厕所抱。我把一堆纸堆进厕所便引着了。顿时那堆纸物冒着我们谁也想不 到的浓浓的烟,缓缓漫出她家的门,那烟并不朝楼外走,而是顺着楼梯一点点爬上 了楼。一股带着些许臊臭气的灰色纸烟荡满了整个楼道。楼上传来大声的讯问: “楼下干什么哪?啊——” 我说:“秋丹,坏了,烟上楼了!” 秋丹扑哒哒跑出门,看着烟愣了一刻,说:“天哪!快,把窗子都打开!” 我俩忙三火四地把窗子全都打开,但无济于事。那天的天气很懒洋洋的,无一 丝风。那烟也很留恋那楼……我们便拿衣服乱扇,呼呼哒哒忙了一阵,仍不见烟散。 我们都舞得喘。秋丹被烟呛得走了形象,她直咳。我便拉她蹲下,蹲下顿时感到些 畅快。那时的景色真是太美了,烟在我们头上连成一大块,我们蹲在烟下,看那云 层一样的烟缓缓溢动……她的脸被烟熏得花哩胡哨的,我想我也肯定不光辉形象, 于是我掏出手绢给她,她掏出手绢给我。有烟淹遮着我们,我此时真有一种“世界 上只有我们两个”的幸福感。我又感到自己的心在那样跳,一那样跳,我就感到一 种力量在全身成长,她似乎也在期待我的那种力量。她注视着我那不安的眼睛不放。 我在用她的手绢擦脸时,猛地闻到了那手绢上淡稚的馨香,那是她的味道。这味道 使我忘记了此刻的门窗都是大敞着的,我在还给她手绢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 立刻感到一种极幸福的慌乱。她猛地拔出了手,恐惧地站了起来。我随之也站了起 来。烟雾被我俩撞得乱扭,我看不清她,她也看不清我,我担心她会责怪我。 “快烧吧。”她并没有责怪我。我怀着一种满足,立刻遵命,活泼万分地去抱 余下的那些纸物。当我抱起那堆纸物时,竟从中掉出来一个小纸盒,挺重的,不等 我看清是什么,她竟一把抢在手中。 我问:“那是什么?” 她说:“没什么。” “我看看?” “没什么嘛。” 也许是由于好奇,也许是想借由头与她嬉闹一回,我立即扔下手中的破纸,去 与她争夺那小纸盒。而她竟拼着命不撒手。夺抢中,有几次我几乎是把她抱在了怀 里,在那一刹,我什么都不想再看,哪怕那小纸盒里是她写给我的情书我也不想看, 只想就势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呆上那么半分钟。她像小绵羊一样一动不动,然后我们 各自都让那不规则的心律平息一下,然后我会轻轻对她说那句憋在心中许久的话: “我爱你……”然后她便让我轻轻地从容不迫地吻她那发烫的火红的面颊……然而 她决不!她每次撞到我怀里时,都是极迅速极弹簧般地挣脱出去,双手紧紧抱住那 纸盒不放。终于我的双手抓住了那纸盒,她惶恐地拼尽生命般地与我争夺。我们都 不想败,尤其是她。僵持了一会儿,她向回一用力,那小纸盒被撕开了,随即有一 些小方型塑料袋哗哗啦啦散于地上。秋丹立刻无比痛苦,无比难堪,像做了什么对 不起人的事……当我看到脚下那刚刚散落的是避孕套时,竟让那笑硬在脸上,咋也 驱不掉。我默默地瞧她,她默默地瞧我,彼此那感觉是难以用语言说清的。我猛想 到老赵和她在床上……顿然感到撕心裂胆。 烟雾缓缓溢动…… “你们,结婚几年了?” “两年了。” “……为什么……不要孩子?” “我不想要孩子。” “他呢?也不想要么?” 烟雾缓缓溢动…… “你们……和谐吗?” “他挺……强烈的……” 烟雾缓缓溢动…… “在大学里,我是我们班年纪最小的一个,而他是我们班年纪最大的一个。” 不知秋丹此刻怎么想起了这些,她对我说,“那时,他就像大哥哥一样护着我,照 顾我……每次开学,他都把他从家里带回来的好吃的分给我……我起初只把他当成 了大哥哥,并没想到会爱他。当时我想和另外一个同学处朋友……而不知怎么的, 临毕业时,我突然爱上了他。我就给他写信,写了好多封也没见他的回信。我后来 才知道,他把我写给他的那些情信都交给了系党支部了。那天我去找他算账,他竟 哭了,他说他爱我,他说他答应我了。我真高兴得要命,毕业分配时,很多尖子学 生和有门子的都留在了省里,因为我英语专业好,学校把我留校了。但我那时不敢 想象若离开老赵我会怎样。我毅然跟着他到了这儿,这里没有我们的任何亲戚,城 市又小。可我却很满意了,因为跟着他,我什么都不怕。他有胆量,有魄力,有能 力,他对我总像爸爸对女儿,哥哥对妹妹一样。而我也习惯了在他身边像个听话的 小孩儿……”秋丹并没有笑容,反而眼里闪出了泪,“可是现在我突然发现我们只 是爸爸和女儿,哥哥和妹妹,而不是丈夫和妻子,爱人和爱人……我曾努力使自己 尽快长大,我已经长大了,可他总把我当小孩儿,他总不能把我当妻子……我常常 有一种孤独感,我常常为这种孤独感到委屈。一见我落泪,他就莫名其妙地问这问 那,问我哪不好受……问不出来,他就发急歪,就砸镜子……我不否认他非常喜欢 我,但喜欢和爱还有很长一段路。你说我说的对么?”她让那满在眼中的泪漾出来, 等着我的回答。 可我说什么呢?我的心只能随着她的眼睛淌泪…… 烟雾缓缓溢动…… 真正的爱情是什么?我想。真正的爱情应该是人的最高层次的心灵的交流,真 正在个性上互相来往和补充,真正在精神上合为一体,真正在个性的最深层次达到 一种默契,一种和谐。否则,既便是一对看来挺要好的夫妻,也只是在情欲上的相 互交流和满足,而情欲上的满足是非常容易的,对爱情的满足却相当难! 终于,我对她说:“人,都有一种最强烈的要求,那就是要求找到真正的人的 位置。你现在最大的悲哀,就是被他所不理解,或说是不尊重。你的孤独将无边无 际,这种孤独不是别的,而是你们在感情上被一道屏幕所遮挡,心灵不能交流。就 像我们眼前的这烟雾,它使人总感到眼前有什么东西,却抓不着,驱不散……”说 完这些话,我感到也挺马克思的。 烟雾缓缓溢动…… 时近中午,烟雾终算散尽了。我和秋丹的脸都灰儿画儿的,她瞅我笑,我瞅她 笑。 后来,她猛想起什么似地,从她的小挎兜里掏出一盒录音带给我:“这是我自 己没事时录的,里面都是你写的歌,想我时……”然后她又拿出一个方方的纸包递 过来:“这是我给你买的巧克力,你身体弱……”她此刻很像一个大姐姐的样子。 我蓦地觉着她比任何女人都懂得爱!我真想不出用什么东西来回报她这一片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