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老赵匆匆赶回来,急三火四地说:“深圳那边来电报了,十日内必须到。”他 说着将电报递给秋丹,“我让局里的人去给买卧铺了,明天晚上走。” 秋丹仿佛面临一场灾难一样地惊慌着:“干吗这么急呀?” “明天走都怕来不及了,咱们还要回家看看老头老太太……”老赵转对我说, “蓝光,这两条烟你拿着,市面上不好买,我刚在商业科批的。送给你了。” 我接过那两条凤凰烟,感觉好重。 “东西都处理利索了吧?” “嗯。”我说。 “行了。蓝光,你马上去找个车,把这些东西,还有我窗根底下的一米木材拉 回去。我和秋丹还要到局里各科走走,告告别。” 秋丹眼里含着泪,把钥匙交给了我,匆匆随老赵去了。那时我立在废墟般的屋 子里真想大声哭一下,我觉得那时的我非常孤儿。我感到我们能在一起的时间已经 少得可怜了…… 第二天早晨,也就是秋丹和老赵在我家的最后一个早晨,我是在梦中醒来的。 我梦见我生了重病,卧在床上呻吟。妻子在我身旁精心服侍我。我从妻子的表情中 已觉察出我的生命即要结束了。那时,我抓着妻子的手想说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妻子极力安慰我,劝我,让我有什么话快说,不然就晚了。我拉着妻子的手哀求她 说:“你……快给深圳……打电报,让秋丹来……”妻子木了一样地不动。我又说 :“快……求求你……不然就晚了……”妻子竟无声地起身到厨房生火去了。我听 到厨房有极轻微的响声,那时我便醒了。醒了后仍听厨房有响动,原来是秋丹。她 已把水烧热,正披散开头发准备洗头。她回头看见了我,悄悄给了我一个笑。我不 知怎么竟把泪涌上了鼻梁。我轻轻地带上小屋门,站在她身后,真想冲上去使劲拥 抱她那刚刚醒来的极富弹性的身体。然而只是心那样做了便让我感到一阵天旋,一 阵地转。 她在洗头。 我为她换水。 她把满是水流的黑发侧向一边,偏着脸用笑来感激我,我已经觉得十分幸福了。 我一直站在那儿等她洗完了头,立即把毛巾递给她。而这次她没对我笑,竟以一种 极“生离死别”的眼神望着我,任那头发上的水在她脸前自由地流淌……也许那里 有泪。 “啊——”老赵醒了,伸懒腰呢。 秋丹立刻接过毛巾,故意大声说:“天哪,像在自家似的,每早都来一声猫嚎。” 我也故意大声笑笑,把厨房里的盆搬弄出几个声响:“刚才我做个梦,梦见我媳妇 了!” “想她了吧?”秋丹一边擦头一边甩头一边装得不以为然,“谁不想媳妇就打 倒谁!” “哈哈……” “嘿嘿……” 人在愚弄别人的同时也在愚弄自己。 这时在小屋的老赵抗不住寂寞,大声应了句:“他妈的!” 小宫在大屋也听到了,她咯咯了几声。 没想到,那个早晨是那天的唯一的一点轻松。 刚吃完早饭,便忽地紧张起来:老赵去林管局;我去帮他们朝深圳寄木耳。老 赵说深圳那边拿木耳当宝,带些过去好走走关系啥的用用。这几日秋丹和小宫处出 了感情,时间再紧,也一定要在分手之前去照相馆合一张“永久的纪念”。 老赵临走时说:“秋丹,照完相去局里找王会计,跟她要二百元钱,局长已经 跟她说妥了,临走给咱们的困难补助。要完钱,你就到宋翻译家等我。蓝光,你寄 完木耳就去通知大家,下午七点在你家聚齐,我要搞答谢宴会。通知完了,中午十 二点半到宋翻译家找我们,我和秋丹在那儿等你。记住,宋翻译家住在林管局招待 所107房间。”说完呼呼拉拉先走了。 朝阳正好。那天很响晴。 寄完木耳,我在空荡的屋中坐下来时,才意识到秋丹真的就要走了。我感到十 分烦躁,扁桃体似乎猛然大起来,塞满了喉咙,堵着那满腔的委屈。我坐卧不宁地 在屋中来回走,一会出门望望,一会又出门望望。那时我突然想见到妻子,见到儿 子,见到妈妈,我感觉那是我生命的最后时刻了。我把门全都大敞开,在屋中听那 钟摆残酷地响——很闷。很热。闷热得我直想写遗书。 刘春晓来了。见了他,像见了亲人一样,想抱着他大哭一场。 春晓问:“几点的车?” 我说:“晚上十点多的。” “几点开始?”他又问。 这时我才猛地想起晚上七点的宴会来,我便把通知大家的任务交给了他。他匆 匆去了。 十二点半,我赶到了林管局招待所宋翻译家。107房间敞着门,一个戴眼镜 的男人正在一架煤气炉上炒菜,炒得五洲震荡。原来那是为老赵和秋丹饯行。 秋丹正在屋里落泪。老赵见我去了,气呼呼地与我点了下头,然后便大着声对 我说:“你说她废物不废物?让她去要个钱,还他妈少要了五十!啊?还他妈有什 么用?” 秋丹见我在身边,便不甘示弱地吵:“那王会计说你欠款嘛,欠一百五嘛,她 说这还核消了一百呢。” “屁!局长说欠款都核消了!”此刻的老赵真有点葛朗台。 “那我哪知道。”秋丹着实有点太女儿了。她吞吞吐吐地说,“再说,我根本 就不好意思……去要什么补助钱……” “那是钱!你不好意思?人家可好意思扣你的!”老赵的气又运上了,“这个 狗娘养的王会计,人还没走呢,茶就凉了!我当秘书那阵儿,她敢?忘恩负义的臭 娘们儿,她他妈忘了,她丈夫的工作是谁办的?她家的房子要没我跟局长说话能行? 狗娘养的!” “那人家不也什么都给你报销嘛?”秋丹对老赵的市侩不能容忍,“电饭锅, 录音机,连西服都给你报!这会儿你又骂人家了!” 宋翻译的酒菜救了驾。 下午两点多,来了个送火车票的小子,说晚间十点多的那趟车卧铺太紧张,只 搞到两张晚间七点多的卧铺。老赵当即拍桌子开损,损得那小子直道歉,直解释。 老赵立即发令:“蓝光,你马上带秋丹去通知大家,我的答谢宴会改在五点钟 举行,晚五点以前都到你家。先把秋丹送回你家,让她先忙活。快!” 只要和秋丹在一起,无论什么口气我都能接受,无论什么事我都愿意。 我骑车驮着秋丹,在艳阳映照的大道上勇往直前。 那里离宫漪平的医院最近,应该先找到小宫,找到她就等于找到一半大家。因 为她可以像我刚才服从老赵一样地服从我。 秋丹说:“对,先找小宫!” 路面很热,很软,柏油马路叫阳光晒得直冒油。我拼尽所有力气蹬着车,汗流 浃背地朝宫漪平医院赶…… “小宫!”秋丹突然在我身后喊,用手点了我后腰一下。 “在哪?” “在那儿!”秋丹突然大喊起来,“小宫——” 我也看到了,就在马路的那一边,与我们相对的方向,也骑辆自行车。 “小宫——”我兴奋得像见了增援部队。 宫漪平听到喊声,发现了我们。 “你下来——小宫!”我使劲欢呼。 这时候,在我右边很近的地方一个男人的声音对我喊道:“你也下来吧!” 我忙将头转向右边,见是四五个戴值勤袖标的人在冲我瞪眼。 秋丹立刻蹦下车,冲我伸了下舌头。我奔过去:“不是罚款吗?多钱?”我没 时间鱲嗦,我要争分夺秒,我们的事比罚款重要多了! “两元。罚款两元。”他们说。 “有收据吗?”我问。 “当然有啦。怎么,还能报销吗?”他们在笑我。 “太好了!”我极迅速地掏出两元钱伸过去,像抢购紧缺商品般地去换那张罚 款收据。我把钱塞给他们,夺过那一元一张的收据票子:“太好了!罚款太好了!” 他们似乎从未见过像我这样不讨价不求情反而还乐于接受罚款的人。然而他们哪知 道这罚款对于我和秋丹的意义有多大。不是因为带秋丹而罚的么?那真是太好了! 真该谢谢他们!是他们又给我和秋丹多了一张回忆起今天的票据。我将罚款单撕下 一张:“拿着秋丹!记着,这是在你临走的那天,我带着你违犯了交通规则而罚的!” 秋丹立刻红着眼圈将那张票据小心放进衣兜。 小宫已经绕到马路这边来了:“怎么?什么事?” 我匆匆对她说了车改点了,所以晚宴改点,所以要立即通知大家的事。她懂了, 立即蹬车飞了。 我骑上车,冲秋丹喊了声:“上!”秋丹就毫不犹豫地蹦上了车。就听我身后 那几人对我喊道:“前边还有截的——还得罚款——” 我也喊:“花钱买时间——干啦——” 随之身后炸起一发笑弹:“轰——”很响。 那时刻我突然想大声唱一句国歌: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天桥是一个四十五度大坡,长约一百米,平时一个人想骑上去都很难,而那时 我还驮着秋丹,竟一猛劲悠上去了。一个女人可以给一个男人多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