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通知完所有的人,我和秋丹回到家时已是下午四点半了。进到屋中安静下来时, 我才感到心在剧烈地撕痛。这是离别之际了,这是我们的最宝贵的最后的一点点时 间了……从我们相识到我们相别仿佛就像刚才那么匆匆忙忙地过去了。 我们相望。我们沉默。 她坐在床上,我坐在写字台前,我们相对着,我们相隔不到一米,我几乎能嗅 到她那颤抖的呼吸的芬芳…… 从我认识她那天起我就清楚地知道我们要分开;从我们相爱的序幕刚刚拉开时, 我就意识到这将是一幕爱的悲剧。而我却还是那么愿意充当这幕悲剧的主人公…… 此刻屋子里就我们两个人。 吻她!再没有时间再没有机会了。这是老天赐给我们这一对相爱着的又不敢公 开相爱的人的最后机遇——在这离别之际…… “你……会忘记我吗?”她先开口了。那时她眼睛很晶莹,表情很痛苦。 “不,我不会,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 “那,在我临死的时候,你能去看看我吗?”她用牙咬住下唇,泪便从她那双 美丽的眼睛里溢了出来。 我几乎要哭了:“别那么说……我会去看你……” “今早晨,我又梦见我要死了……我对他说,我要见你……”她用手捂住脸哭 了。 我几乎无法抑制那惊奇的冲动了。她和我居然做了同一个梦! “秋丹!”我霍地站起身,一步走过去,用抖颤的手捧起她那张泪水纵横的脸。 她缓缓睁开那双泪眼,仰着脸望了我一刻,随即便猛扑到我的怀里,双手紧紧抱着 我的腰。她哭得浑身战栗。 我感到心口一阵炙痛!那时我才真正体味到,人的最深的痛苦莫过于压抑自己 的欲望与禁锢自己的情感了。我想起了美国女诗人尼基的一句诗:但这是为什么? 在哺乳动物中只有人类才知道哭泣…… “咚咚咚咚!”苏阳仿佛是来营救谁似的闯了进来。 听见脚步声,我忙坐回原来的位置,抖着手去拿烟……“你妈了个蛋!”我在 心里骂他。 苏阳进门便大着嗓门叫:“怎么?车改点啦?” 我从容不迫地燃着了烟,说:“就等你们呢,来吧,包饺子!” 秋丹侧着脸跟我到了厨房,用毛巾洗脸。 “苏阳,你来剁肉馅!”我冲他命令道,随手将菜刀掼在菜墩上。 秋丹边洗脸边找借口说:“这天真闷热。” 我感到人的可悲。人,活在人的面前,究竟要预备多少副面孔? 这时,人陆陆续续塞进来,一阵忙活,酒菜便上了桌。老赵风风火火赶回来时 正是五点。 “小宫——下饺子!”我大喊。 到了车站的月台上,老赵流着泪挨个握别,到我这儿时,他大概是最用力的, 握得我手好疼。 女的那边无声无息,都默望着。春晓捅捅我,说:“你不过去和她说句什么?” 我没动,只把眼睛挪过去望着秋丹。 小宫突然一把抱住秋丹呜呜地哭上了。这两天,她们在我家住出了感情。秋丹 也哇地一下哭出来。我的心在这一声哭泣中已经碎了。 秋丹哭泣着上了火车,又从车窗把头探出来寻我,望见我时,她哭得更惨了, 竟哭得支撑不住身体,把头矮到车窗下,只留着两只无力的小手扳着车窗的檐。 那天,远方打着闪电,从遥远的天边滚来一阵阵闷雷,头顶不时地砸下一颗颗 沉重的雨点。我那时不知是怎样的滋味,我只感到这是我和秋丹生死诀别的时刻了。 我不顾一切地冲她大喊:“秋丹!把头抬起来!我看不见你了!”她听见了,把那 张泪水纵横的脸抬出了车窗……望着她那悲惨的样子,我心中那泪的潮水像海涛冲 击岩石那样猛烈地撞击着我的喉咙,喉咙那儿有一堵墙…… 初伏的夏天,天本不该黑得那么早,可是那些无情的黑云过早地遮住了蓝幽幽 的天宇,让我们都在朦胧中使劲睁大眼睛。老赵在另一个车窗望着大家,他脸上的 泪水已流成了线。 车轰地一下动了。一股黑色的巨浪托着一声长长的沉重的鸣叫,带起一股冷风, 世界霎时变得冷酷,前方仿佛是一片黑色的海。 秋丹大哭一声,就把她那两只手伸出了车窗,像两根无力的桅杆。我知道她是 伸给我的!可我却在那时硬表演出一种“坚强”给人看。最后我看到那两只无力的 手在远方的黑暗里淹没了…… 火车开走好久了。春晓走过来碰碰我:“走吧,今晚我陪你住,不然你会受不 了的。” 回到家里,我感到那么空寂,呆然地坐在那里想什么事似的,直盯住一个地方 不转眼睛。 “你吻过她吗?”春晓问。 “……” “今天送站的,其实最应该哭的是你。” “……” “你咋不哭呢?他们倒哭够呛,哼哼。” “……” “我知道你想哭。你怕别人看出来是么?” “……” “唉……别憋了,哭吧,哭吧……” 我哭了——那是我有生以来哭得最惨的一次!哭自己是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