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李信国回到家,比刚走的时候瘦了,黑了,苍老多了,妻子孙辅清一阵心酸: 我寻思你在外边四个多月,钱也够花,活儿也不累,回来准能胖了,怎么反倒瘦成 这样了?李信国说:你怎么忘了,我写信都告诉你了。妻子说:你就写那么一句话, 到底是咋回事啊?李信国就把详细情况对妻子说了。妻子静静地听着,一句话也没 说。李信国想,妻子准是不高兴了,就又解释说:辅清啊,咱们再苦,还能吃上穿 上,还能活着哇,可我要不把工资拿出来帮他,那孩子连命都没了!咱能见死不救 吗,你说呢?李信国笑嘻嘻地看着妻子,那笑,有点哄捧,有点讨好,还有点安慰, 归根结底还是开导。可谁知,孙辅清却吧嗒吧嗒掉起了眼泪。 在李信国离家的四个多月里,孙辅清的腰几乎压弯了。她没有工作,还要供两 个孩子上学,她一个人两班倒,起早贪黑捡煤块,白天背着一个大箱子卖冰棍。为 了多卖几个钱,她跑到离家五里多地的五井矿去卖。有一次,回来晚了,好悬没把 孩子丢了。结果,找了几个小时,最后,在一个山坡上找到了熟睡的孩子。那时, 天已经完全黑了,再晚一会找不到,后果不堪设想。李信国听了,心里有些后怕和 酸楚,可他还是征询地说:咱们苦点,遭点罪,却救活了一个人,也值了,你说呢? 孙辅清抹了一把泪水,笑了:谁说不值了,你几个月不在家,当你诉诉苦还不行啊! 李信国望着面容憔悴的孙辅清,一阵心酸,他用手把媳妇一下子搂过来,柔柔地说 :还是我媳妇好哇。 这是两个平民夫妻炕头上再平常不过的对话,没有激昂的口号,没有深奥的理 论,却让人心里酸酸的又甜甜的,把人心搅动得难以平静。 两口子团聚了,生活像河水,平静地流淌着,唯有一件事,让他们的心总是悬 吊着,因为王国军出院时,身体并没有百分之百地恢复。一有时间,李信国就叨咕 :唉,也不知国军好没好利索?这几乎是两个人每天永恒的话题。 李信国的心悬着,远在宁波的王国军的心却也在搅动着疼痛着。他知道,自己 这条命,是李信国大哥给捡回来的,他每天都想着报答恩人,可自己身无分文只能 望天兴叹。他就迫不及待地写信,一再表达千恩万谢的心情。可李信国每次都告诉 他,总说感谢报答的话,把兄弟情分都说没了。他的回信总是千叮咛万嘱咐,一定 要注意身体,别干累活,有时间到东北大哥家来串门。 1989年,王国军真的来了。李信国和孙辅清脸上笑开了花,眼里笑出了泪。 而王国军却抓住大哥的手久久不放,他原本想给大哥和新见面的嫂子一个阳光灿烂 的笑脸,可却禁不住热泪横流…… 王国军来时,还给七台河发来一火车皮榨菜,他已经成了一个经营榨菜的小老 板了。可七台河的市民那时还不了解这个新产品,李信国就领着王国军到各单位推 销,一连跑了四五天,卖了一些,最后还是赔钱。李信国有点不好意思,王国军却 说:人倒下可以站起来,厂子垮了也要站起来,今天赔了明天再挣回来,大哥,这 是你告诉我的人生哲理呀!两个人都笑了。 为了好好亲热亲热,王国军不住旅馆,他俩是吃的一锅饭,睡的一铺炕,白天 肩并肩地说,晚上脸对脸地唠。临走时,王国军给李信国留下三百元钱,李信国执 意不留,可看到王国军的脸也红了,眼泪也快出来了,才勉强收下了。要知道,王 国军当时的企业,正处在面临倒闭、风雨飘摇之时,实在拿不出太多的钱。 两个人在一起亲亲热热地呆了五天,王国军的厂子来了信,催他回去。 可那天李信国到车站送王国军时候,那些反常的举动,让王国军十几年百思不 得其解。在以后的日子里,他时常想:难道李信国大哥,在冥冥之中,对自己的生 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吗? 走进候车室,李信国撕撕巴巴地抢着买票,王国军不让,等王国军把票买好了, 李信国的眼里忽地涌出一股泪水,声音也哽咽了,拉着王国军的手恳切地说:小弟 呀,你再多呆几天吧,我舍不得你走。王国军笑了,那笑当然是强忍着离别的痛苦 :大哥,咱们以后会经常见面的,你想我就和嫂子到宁波去,我想你就到黑龙江来, 这里也是我的家呀!对吧,大哥?可李信国总也高兴不起来,神情忧郁地说:小弟, 关里关外跋山涉水的,见一面不容易呀,见面难啊!突然,广播响了,催促人们检 票上车。这时,李信国突然拽住王国军的背包,神情慌乱语无伦次地说:小弟呀, 别走了,别走了,见面不容易呀!王国军随着人流身不由己地走了。 王国军走出了检票口,回头一看,李信国像一根木头似的站在那儿,两只手还 直挺挺的伸着,还保持着往下抢他背包的姿势。他清晰地看到李信国直勾勾地看着 他,面色煞白,泪如雨下……七台河那时是个小站,王国军出了检票口,也就离李 信国几步远,他大声对李信国喊道:大哥,回去吧,也不是再见不到了,别哭了, 过几个月我再来。啊,大哥……李信国的身子还是僵直着,只是嘴巴翕动了几下, 像是说了句什么——火车一声长鸣,王国军没听清大哥说的啥。 王国军坐在飞驰的南去列车上,眼前总是浮动着大哥那张流泪的痛苦不堪的脸。 这张流泪的脸,让他一辈子心里流血,一辈子愧疚,一辈子悔恨不已。 王国军做梦也没想到,这真的是他和大哥的最后诀别。 1990年,李信国病了,脸色发暗,日渐消瘦,每天总捂着肚子说胃疼。到 煤矿医院看也说是胃病,以后疼得坚持不住了,又到佳木斯二院检查。大夫偷着告 诉李信国的妻子,是肝癌,并且是晚期。这一天,是1991年农历正月十五。 俗话说,马渴要饮长江水,人到难处想亲朋。李信国的妻子首先想到了王国军, 她流着眼泪给王国军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李信国得了癌症。王国军一见到信封上 有七台河的字样,嘴就乐得合不拢,可拆开一看,就蒙了,他大声喊叫,我的大哥 呀,你怎么得这个病啊!他放下所有的工作,赶紧给李信国的妻子寄去五百元钱, 又立即给李信国发电报:大哥,嫂子,你们赶紧来上海住院治疗,你们什么都不用 管,一切费用全由我负责,越快越好。 晚上,妻子孙辅清一边给丈夫擦身,一边委婉地问李信国:信国呀,你说咱们 去不去上海哪?李信国闭上眼睛,半天没吱声。孙辅清泪眼蒙蒙地看着他。半天, 李信国才幽幽地说:国军的心意我知道,可他的厂子也不景气,咱们这一去,得花 多少钱哪!再说,到那也不一定……李信国没说下去,他是不是知道,自己的日子 不会太长了呢? 孙辅清又给王国军回了信。信上说:国军老弟,你对大哥的一片心意,大哥和 嫂子领了。你大哥说,他不想去上海,白花钱还治不好病。再说,你的工厂也不景 气……很快,王国军的第二封电报又来了,告诉他们别考虑花多少钱,一切都由我 负责,赶快到上海来住院治疗,越快越好,我在上海等着你们! 李信国手拿着王国军的第二封电报,隔一会就目不转睛地看几遍,但始终不说 话,只是偷偷地流泪。经过几天的思想煎熬,孙辅清的思想坚定了,她对李信国说 :信国呀,咱们马上去上海,你别考虑钱,钱是人挣的,只要有人在,拉多少饥荒, 以后咱们慢慢还,走,马上动身。可是,丈夫蹙了蹙眉,嚅动几下嘴角,还是没说 出话,只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李信国最终也没去上海。 前苏联电影《夏伯阳》里,夏伯阳有一句话,笔者至今记得,他说:活着真好, 谁不愿意活着啊! 人生最严酷的考验是生与死。李信国不想活着吗?古今中外,还有不留恋生命 的人吗?李信国当然珍惜生命,但他更看重生命的尊严,生命的价值,他宁愿忍着 癌症的折磨,宁愿走向死亡,也不想枉花别人一分钱——这就是李信国,一个当了 二十多年煤黑子的李信国,一个舍弃了繁华大上海把青春流淌在北大荒的“知青” 李信国,一个不被人们注意丢了没人找的李信国,一个让我们眼睛流泪心里流血的 李信国。 1991年农历五月初四,李信国永远闭上了眼睛,年仅三十九岁。 来送葬的人,除了妻子儿女和几门亲属外,就是他挖煤班的七八个人,大多数 人都说一句话:唉,好人没长寿哇!好人没长寿哇!简单话语,道出了人们对李信 国的一生评价——他是好人。他不该死。 孙辅清对我们说:他是躺在我的怀里死去的。临死前,他声音微弱地说,我要 是不死,一定领你们去宁波看国军去,我要是死了……这句话没说完,信国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