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的床上坐着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子。苏志刚见我进来了,对那个孩子说:二小, 坐这边来。孩子没动,冲着我笑。我一看那个孩子的长相,想起媒体上常见到的那 个叫舟舟的男孩子,就知道这是一个弱智的孩子。想来这可能就是苏志刚的儿子了。 我笑着冲他点头,他突然就跑回了苏志刚的床上,钻进了苏志刚的怀里。苏志刚的 老婆说:二小,别闹。说着她过去给他揩嘴唇上的鼻涕,二小咯咯地笑着躲避着母 亲伸过去的手。病房里的人都在看着二小,真是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厄运总是“青睐”那些不幸的人们。我每当患病的时候,思绪就特别活跃,就 会思考许多问题。我总是认为人得了一种病,就不会再得第二个病,都说老天是公 平的,其实并不是那样。苏志刚的家庭似乎就印证了这一点,其实我也一样,为什 么许多人连医院的门冲哪个方向开都不知道,而我却一次次被推进手术室呢。人们 匆匆地走在大街上,一个个生龙活虎,没有一个人不充满着活力,可是到医院你才 知道,这个世界上竟还有那么多的人在与疾病斗争着,在苦海中挣扎着。我不由得 有种与苏志刚同病相怜的感觉,我可怜自己,也同情他们一家人。 一会儿二小就与我混熟了,又跑到我的床上来,翻看我的杂志。他只挑有照片 的页码看,突然看到有我照片的那一页,就看一眼我,再看一眼杂志上的照片,这 样反复看了许多次,然后就瞅我笑,然后就把杂志给他父亲拿过去,让父亲看,指 一下照片,再指一下我。苏志刚就点头,二小就笑。 我想关心一下这孩子,便起身到外边的水果摊上去买了些香蕉,回来扒给二小 吃。她母亲要他谢谢我,他于是就站到我面前,恭恭敬敬地给我鞠了一个九十度的 大躬。我抚摸着他的头说:多么懂事的孩子呀。 苏志刚就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的母亲就苦笑。 韩护士长进来,手里拿着个本本,对苏志刚说:二床,你的押金不够了,快去 交钱去。苏志刚老婆说:就交就交,明天就会张罗来钱的。 护士长就说:快点儿,要不就停药了。护士长的目光在病房里巡视了一圈,又 说:一床人呢? 洪老板进来了,后边跟着那个年轻的女人,洪老板说:在这儿呢。 护士长说:你也快没有钱了。 洪老板笑说:又没钱了?好好,马上就交,马上就交,今天我就是过来交钱的。 说着回头对女人说:你一会儿去存一万。 女人点头。洪老板沉重地躺到他的床上,对女人说:就是刚透析完舒服,现在 就又不得劲儿了。 那也不能天天透析呀。女人说。 洪老板说:这我知道,我说的只是这个意思。 我的手机响了,是《回响》杂志的编辑来的。那边洪老板拿出手机看了一眼, 一定是与我手机的震铃声相同,他以为他来电话了呢。责任编辑问我有什么新的选 题,这期就要截稿了,可是他还没有一个像样的稿子往上送,要我再支持他一个。 我说这几天遇到些事,没注意收集素材。他问我怎么了,我说,有病住院了。他忙 问是什么病,我也没心思细说,便告诉他没什么大病。他说,没大病就好。又问我 住的是大医院吗,我说是,他说如果是大医院里就会有故事的,医院是一个出故事 的地方,他要我注意留心一些,没准会有好故事等着我写呢,他说我这院一定不会 白住。我说:但愿如此吧。 我一收线,洪老板就说:你的手机铃声与我的一样,我还以为我来电话了呢。 我说:是吗?这个铃声我特别喜欢。洪老板说他也特别喜欢这个铃声,我调侃 了一句说,这叫英雄所见略同啊! 他说:你们文人说话净不直说,总是那么转。 四床陪护的笑了一下。 三床的孩子放下书,给洪老板解释道:英雄所见略同,就是说你们两个人想的 是一样的。洪老板想了一会,坐起来问我:文人老兄。你说算卦这东西准不准? 我老婆就喜欢算卦,她信;但我从来没有算过,我一直认为那是弱者的游戏。 于是就说,这个东西可能信则灵,不信则不灵吧。 洪老板说,我信。 我说,我也听说有准的,有时准得出奇,但我却没有见到一个,都是道听途说 的。 洪老板说,我买二十三车间时,同时有几家竞争,结果迟迟不下来。我挺着急 的,想再找找关系,但又实在是有些烦了,又不太想找,于是我就找了个盲人算了 一卦。他说星期一就会有消息,是我中标了。结果星期一上午我就接到了我中标的 电话,你说准不准?你说! 他接着给我举了好几个例子,说算卦准。苏志刚在那边接过话说,根本不准, 他老婆也找人为他算过,说是不用透析他的病就能好,结果怎么样,这不还是开始 透析了。算卦那玩艺就是蒙人的。 洪老板说:我不跟你争,你不信是你的事,反正我信!不瞒你们说,前些日子 我算个卦,问我的肾源什么时候能找到,人家给我算了,说一个星期之内有好消息, 结果今天早上就来消息了,我的肾源找到了。那是个抢劫杀人犯,平时我最恨这样 的人了,可是一听说这样的人死前把肾献出来了,还真有些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呢。 女人在一边说,我和你的血型也一样,没准能配上型呢。 我才不要你们的呢,我弟弟还要把肾给我一个呢,我要你们的干什么,我又不 是换不起。洪老板说。 苏志刚把身子转向洪老板,关切地问:在哪里找到的? 洪老板小声神秘地说,北京,一个死刑犯的。一审判他死时,他就说要捐出肾 脏,向社会谢罪。那个盲人算得太准了,前后不差三天,你说准不准?准不准?洪 老板沉思了会儿又说,我还得给那个瞎老头还愿去呢。说了不算,老天会报应的。 女人娇嗔地说,迷信鬼。 明天透析完咱们就去。洪老板说着看着我,你跟我去不?你也算算,看你这官 司能打赢不能打赢。 我摇头说,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吧。 我已经住了四天院了,北京的医生仍然没有到,我的治疗方案依旧是每天打点 滴。我打胡医生的手机,想问问,也想知道医院同意给的住院费什么时候打过来, 但他却总是关机。我已经又一次习惯了医院的来苏儿的气味儿,某一个患者打开他 装有水果的床头柜,柜子里便飘出来苏儿与水果混合的气味。这气味会让人想到自 己是一个病人,会想到没病时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会想到那些健康的人群。如果 你得的是普通的病症,你可能会告诫自己,病好出院后一定不要苦了自己,一定要 好好地享受生活。如果得了绝症呢?会怎么想呢?我没有那样的体会,也不想有。 洪老板今天的状态与每天大不一样,他把我叫到门外,引我到楼梯口,给我了 支烟后,一边为我点着烟一边说,文人兄弟,我明后天就走了,去北京,做换肾手 术。 我深深地吸了口香烟,说:祝贺你呀老兄,换上了新肾,你就像好人一样,又 可以享受美好的生活了。 他望着我的眼睛说,临走前我想做一件好事。 我不知道他说的好事是什么样的事情,没接他的话,只望着他,等他继续往下 说。 我想拿出几万元钱来捐助一下病友。他说。 我多少有些意外,因为说这话的人是个商人,而我认为商人都是唯利是图的, 这样我就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追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他不再看我,望着窗外,郑重地重复道:我想拿出几万元钱来捐助一下病友。 真的吗?我问。 怎么会有假!他转过脸来看着我答。 我突然被他感动了,说:你太伟大了,兄弟,你是一个好人! 他有些腼腆地笑了:别这么说我。 职业的敏感让我已经想到了,洪老板可能要给我创造一个不错的选题,只是怎 么不错我还不清楚。 我想拿出六万元钱,洪老板说,我看苏志刚和刘安安都挺可怜的,也急需钱, 我想一人给他们三万元钱。钱虽然不多,但也会帮助他们缓解一下压力。你看怎么 样? 这当然是件好事,我说,你这是在积德行善,既然是行善,钱也就不在乎多少 了。 是,应该多行善事才对呢,我以前这方面做得真是不够呀。洪老板说。 你是怎么样想到要这样的?我不自觉地就用了采访时的口气,感觉不妥,但已 经收不回来了。 他沉默,我不能打断他,我不说话等着他往下说。 他没有计较我的口气,他说,我不跟你唱高调,我对兄弟你实话实说。昨天我 算了一卦,那个师傅要我这样做,说积了德,换肾就会顺利的,我的生命就至少还 会延续二十年。然后还可以换一次肾,这样我就能活八十多岁了。你想,如果真是 这样的话,我这病还叫个病吗。没想到他的这个举动竟然来自这样一个想法,我多 少有些失望,便不知道怎么就问:你老婆同意吗? 他大声说,钱是我去赚的,管她同意不同意呢。不过,她并没有反对。 我说,那我绝对支持你这样做。 我与洪老板的手握到了一起,他好像有些不好意思,急忙说,我这就让下边去 提钱。我说,把你的手机号留给我吧,以后我们常联系。 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想了一阵子,尽管洪老板的这个举动让人感动,但它并 不够做成一个大纪实稿,只适合发一个消息或者是一个小通讯之类的文章,发在报 纸上。于是,我给市晚报的蔡泠记者打电话。她是市晚报社会新闻部的记者,是我 的一个合作者,这期发在《回响》的这篇稿子的线索,就是她为我提供并联系的当 事人。听了我的简单介绍,她说正好她今天没什么可写的呢,一旦这个老板真的拿 出了钱,她就过来采访。她等我电话。 想到人家一个个体老板都拿出好几万元钱,可我们的医院,明明是医疗事故, 却连转院的钱都迟迟不给我打过来,我想不通,就焦虑,就又打胡医生的手机,还 是关机。我打书记办公室的电话,通了。我问什么时候给钱,我现在已经做了一系 列的检查,钱快不够了。书记说,我现在正在开会。我说,没事净开些没用的会, 把我这事当回事考虑呀。他说,我们就是研究你这事呢。我似信非信地收了线,问 自己,会有这么巧?我打电话他们正研究呢?他们要是耍我,我怎么办? 我刚回到病房,洪老板的下属就把钱拿来了。洪老板拉开了送来的黑皮包,我 叫声:洪老板,请等一下。 洪老板用目光询问我,我走到他面前说,洪老板,你的这个慷慨的壮举我已经 跟报社说了,报社要来人采访,我看你最好等记者来了再把钱给他们,这样更有现 场感,会有些意义的,你看怎么样? 要上报呀?看得出来,洪老板有些意外,但是还是挺高兴的样子。他拉上皮包 说,那样也行,也行。 我立即给蔡泠打电话。我收了线,抬头看见洪老板冲我直笑,好像有什么话要 说。我便问:你还有什么想法? 他嘿嘿地笑了一会儿。我说,有话就快说嘛,跟我就不要客气。 他的脸有些红,吭吭哧哧地说:既然是报社都知道了,就让电视台也一起来得 了。 这个洪老板真是一点就透,我说,那当然行呀,我查一下电视台的号码。 电视台一听说有这事,也很高兴说,立即就赶到。洪老板对我说,大哥,介绍 我时,一定不要只说我的名字,一定要把我的公司名字介绍出来。 到底是生意人,他想借此做一下广告。我说,这个没问题,到时你也可以向记 者提这个要求。我想了下又说,你可别说你是听算卦先生说的你才这样做的,你应 该说只是想帮助他们,因为他们很让你同情,所以你才想奉献自己的一份爱心。 洪老板说,这个我明白了,明白了。谢谢哥的提醒。他已经开始叫我哥哥了。 蔡泠很快就赶到了,一见面她就问我:郝哥,你脸色不太好。 我告诉她,我住院了。她问我什么病,我说你先准备采访,然后再细说。 正说着,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像机来了。同市的同行都认识,蔡泠就问他们是 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电视台的就说是一个姓郝的人给他们打电话提供的报料。蔡 泠就用眼睛挖了我一下,把嘴伸到我耳前说,就你个快嘴汉,你晚些告诉他们呀, 让我独家报道呀。 是呀,洪老板一要求,我就把这个茬给忘记了。蔡泠过去与洪老板说话,电视 台的在架机器。姜主任穿着一次性手术服进来了,看来是刚做完手术,一听说是这 事,忙说,等一下,咱们到四楼的会议室,搞一个仪式吧。在这里太乱,也影响患 者休息。 苏志刚的家属没在跟前,他自己来到会议室,刘安安与妈妈一起被叫来的。苏 志刚先知道的洪老板要捐钱的事,看得出他挺激动的。刘安安的神态一时还没转过 来,她好奇地看着摄像机,刘妈妈一直握着女儿的手,眼睛是潮湿的。会议室里边 有点乱,蔡泠盯住洪老板一个劲儿地提问题,洪老板看来更注意电视台的记者,一 边回答着蔡的提问,一边直看电视台的记者。摄像的记者说准备好了,要洪老板向 前站。蔡泠连连说等一等,她让电视台的记者也过来一起问,先把文字的稿子采访 出个大概来,然后再拍也不迟。也不知是忙的还是急的,蔡泠头上冒了汗。 拍摄是从后边开始的,电视台记者问,洪老板基于什么样的考虑而捐款的?洪 老板在镜头前很自然,谈得很得体,一点儿也没说走嘴。洪老板是这样结束讲话的 :我代表××有限公司,特向两位患者各捐款人民币三万元。说罢,他举起双手, 带头鼓起了掌。 好个洪富源,借机为他们的公司做起了广告。 在电视台记者们的组织下,仪式这才正式开始。刘安安和苏志刚并排站好,洪 老板走到他们的面前,然后回身从他媳妇手里接过皮包。从里边取出了六捆粉红色 的百元现金,分成两份,先是递到刘安安手里。安安的母亲有些吃惊,她一定是没 想到,说捐款,以为是千八元钱呢,没想到是这么多钱,母亲潮湿的眼睛红了,泪 水也就出来了。 当苏志刚接过三万元钱后,竟一下子跪到了洪老板面前,这让在场的人都很意 外。我上前想把他拉起来,苏志刚挣了一下说,让我把话说完。 苏志刚跪着给洪老板作揖:感谢洪老板的大恩大德,我是遇见了活菩萨了。 一定是这菩萨二字让洪老板中听,他连忙过来扶起苏志刚说,都是朋友,这只 是一点小意思,也是我应该做的——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就会变成美好人 间。洪老板把这个已经让人听得感觉俗气了的歌词用在这时,在场的人包括我在内, 都感觉出了温暖,就忘记了这话已经用得太烂了这回事。 记者见苏志刚也不会说出更多的什么来,便把话筒对准了刘安安。安安微笑着 说了句:感谢洪叔叔,我一定好好配合治疗,争取早日康复。我想,我长大了也要 做一个像洪叔叔一样的好人。 记者又评论了两句才把话筒对准了安安的母亲。这时安安的母亲已经泪流满面 了,她讲了许多话,她的话把我和在场的人都打动了。 仪式结束了,蔡泠把洪老板拉到一边,给他拍了张照片,也没问我什么原因住 的院,说了声:郝哥,我得回去赶稿子,明天就见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