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洪老板今天很兴奋,因为他是个体户,没有医保,医院不强迫他晚上必须住在 医院,所以他一直没有在医院住。我们这些有医保的就不行了,晚上必须住在医院, 否则的话卫生部门夜查时发现要罚医院的。今天洪老板一高兴,就住下了,说他离 开这里之前,想与大家在一起住一宿。晚上,征得大家的同意,在他的床边烧了三 炷香。半夜里,我看见他在床边对着香火坐了很久。那香味混合了医院的来苏儿的 味,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第二天上午,晚报到了,洪富源才带上晚报,离开了医院。电视新闻迟了一些, 在第二天晚上才播出。洪富源出院,我搬到了一床。这一天,我的感觉不好,腹部 又痛了起来,全身没有一点力气,想给职工医院打电话,又怕惹自己生气,想再等 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消息,于是这一天我没有出屋。 又是一个明朗的早晨,吃过早饭就快八点了。刘安安来到了我们的病房,今天 她没有与三床的男孩玩,而是来到我的床边,也没跟我说话,趴到了窗台上向外望。 我见她半天没有说话,我便问:安安今天怎么不说话,看什么呢? 安安羞涩地回了下头,但并没有直视我,她勉强地笑一笑,又把头转向窗外。 我看见这孩子眼里满是泪水。我正奇怪,不知道什么时候安安的母亲也来到了我的 床边,站在了安安的身后。母亲在后边轻轻地搂住了女儿,我听见母亲小声说,再 等一年,你病好了也会像他们一样。 安安轻轻地叫了声妈,扑进了母亲的怀里。我坐起来想劝孩子句什么,这时我 才发现,医院窗外的马路对过就是一所学校,门前挂着高考考点的字幅,我这才想 起来,现在是六月初,今天正是每年一度的高考日。安安如果没病,今天正好该参 加高考了。 我想说些什么安慰一下安安,可又一想,这时不应该劝孩子,越劝她越会感觉 委屈,让她哭吧,哭出来心情可能会好些的。我离开我的床位,来到走廊里。 自从我住进医院,安安都是快乐的,只有今天我才看见了这孩子的眼泪。我正 感慨着造化弄人,姜主任过来,他告诉我,北京的专家这个星期来不了了,抽不出 时间来。我问那下星期呢?他说,看看吧。我说你不能总让我在这里干住着呀。他 说,我们也着急,可是人家确实脱不开。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吧。 姜主任用办公室的座机给北京的专家打电话,那边说现在看来下星期一二应该 能过来。姜主任虔诚地叫着:老师你来,我们好好喝一次,来个一醉方休。那边哈 哈大笑,说自己酒量根本不是他姜主任的对手。 放下电话,姜主任说,专家下星期一二就来,我们先谈谈吧。 我说,谈什么,你尽管说吧。 姜主任说,我们请专家,专家来回的路费和住宿费用医院不能出,也没法出, 因为是你患者自己请的,这钱你得自己出。 我说,这个没有问题,我请的,当然得我出。 另外,你还得给人家个红包。姜主任看着我的脸继续说,人家是医学博士,专 门为给你做手术跑过来的,红包三百五百肯定是不行的,至少得两千。 我说,这个潜规则我也听说过,没问题,两千就两千。只要他给彻底治好了, 别说两千,两万我也愿意。说完这些,我又内行地问,他自己带麻醉师吗? 没让他带,那样你不是又得多花钱嘛,用我们医院自己的。 我说,最好。让姜主任费心了。 回到病房,想到又得手术,想到还得出那么一大笔开销,我又委屈了,便给胡 医生打电话。这回通了,我问他这几天怎么没开机,他说是手机丢了,今天上午才 被一个好心的出租车司机送回来。没等我往下问,胡医生就说,北京的专家下星期 一二就能到,反正你也住下了,就多住几天吧。我打断他说,这事姜主任跟我说了。 胡医生继续说,关于你转院的费用的事,我也正与我们院里争取。既然医院同意你 转院了,你的费用医院就应该给报,只不过是你先把钱垫上罢了。哥们儿,你想, 反正都是公家的钱,我能不帮助你想办法吗?这一点你应该相信我。 想想他说的话也有道理,他们反正也跑不了,等我做完了手术再找也不迟。 苏志刚在摆扑克,反复地摆,好像永远也摆不完似的。三床的孩子又换了本新 书在看,不时地笑出声来。四床的老者还是睡着,呼吸机呼嗒呼嗒地响着,更像一 部永动机似的。我空出的五号床又住进来一个患者,床头卡上是胆囊息肉,但是这 个患者只在床上坐了一会就走了,没与我们说半句话。我要打发时光,我手头上没 有什么可看的,便又拿起安安还回来的那本《回响》,胡乱地翻着。我在“人间冷 暖”栏目里读到了一篇题目叫《天堂门前回眸啊,点亮“哥哥”新生的阳光》的纪 实稿,读到一半我的心就跳了起来,因为它让我突然产生了一个灵感,我为这个灵 感激动得坐了起来。 我立即拨通了我的责任编辑的手机,那边接起电话,声音兴奋地问:有好选题? 我白天想给你打电话了,这期我一个稿子也没上,刷个光秃,急死了。 我控制着自己的兴奋,说了洪老板捐款的事,话还没说完他就打断我说,那不 行,一个有钱人拿出点钱来根本不算什么。我说,你听我说完啊。我讲了安安和苏 志刚的情况,我听得到那边在拍大腿的声音,仿佛看到他从椅子上跳起来,他说, 哎呀,他妈的这个好啊这个!只要让他们两个人当中有一个人,把那个老板捐的钱 再捐出来,就捐给另一位,你们当地的报纸再一宣传,必然会引起反响,这样就会 有市民被感动,就会有许多人捐款,那就会演变成为一次声势浩大的爱心行动。你 没看有你的稿子那一期上那篇《天堂门前回眸啊,点亮“哥哥”新生的阳光》吗? 这件事就会像这篇稿子一样——但你要尽可能写得与它不一样,否则的话,两期离 得太近,选题太相似不好上…… 我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是我看他们两家好像都没有这个意思呀。 他说,你傻呀哥们儿,你引导他们这样做呀,这就是一个策划的问题,你应该 有这个能力。你写了这么多年特稿,难道不知道“一度水”理论?现在你这个事就 差一点儿,只要你加把火,让他们中的一位把钱拿出来,这一度水升上去,整壶水 就开了……我们这期正好缺“爱心奉献”这个栏目的稿子,你赶快给我做出来呀, 老兄! 我兴奋地收了线,可当我想付诸行动时又犹豫了。我一直是个本分守法的人, 我不知道这样的策划是不是对得起公众,更重要的是苏志刚和刘安安在我心中同等 重要,我应该把这个想法先告诉谁,这个人是否愿意这样配合我? 我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但我必须尽快做出决定。今天是星期一,这样算来, 在我手术之前还有七天的时间,如果不赶在我手术之前完成这件事情,这期就上不 了稿,我的责任编辑就刷了个光秃。我知道,在这家杂志社,编辑如果连续三期不 上稿,就可能被炒鱿鱼了呢。我有责任帮助他,帮助他也是帮助自己,因为这是全 国唯一一家稿费一个字一元钱的高稿酬杂志,在那里上一个稿子一般的收入都在六 七千元。它月月都有评奖,如果幸运,得了个月奖,奖金是一万元。那是在不到二 十篇文章里评月奖,中奖的概率相当高。几年前,我的一个纪实特稿就曾得过月奖, 年终得了大奖。那个只有七千多字的稿子,税后我就得了将近四万元。正是因为这 件事,才让我有信心与单位签了休长假的协议,回家做自由撰稿人。第二年,我还 跟随杂志社出钱组织的旅游团到北欧去了趟,所以对它的编辑我一点儿也不敢慢待。 我决定按《回响》编辑的指示付诸行动。我对还在摆扑克的苏志刚说,兄弟,你总 摆扑克也挺累的,我这里有本杂志你没事看看吧。 他不看我,仍然一边摆着扑克一边说,一个农民,看书有什么用。不喜欢看书。 我走过去,把杂志递给他说,你看二十五页那篇文章,挺感动人的。 他把杂志接过去,放在床上:是吗?等我摆完了看看。 我盼着苏志刚快些看,盼着他能在这篇文章中得到启发。我点燃一支烟,到病 房外边去吸。我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在走廊里遛。我走到护士站,看见赵静护士与 姜主任在里边说话。我突然出现,两个人的神色就有些不太自然,赵静低头不看我, 我却发现她的腮边是红色的。姜主任毫无过渡地对我说:星期一二北京的专家就差 不多到了。 这话他已经告诉过我了。我突然意识到了,我出现的不是时候,便一边应着一 边退了出来。我本能地感觉到这姓姜的是条色狼,他好像总是在打女人的主意。 难道是我想多了吗?我看不会。 我没地方去,又不想回病房,不知不觉地便来到了街上。夜已经深了,街上几 乎没有什么行人,只有出租车闪着灯刷刷地从街上驶过。外边的空气很好,天上的 星星看得很清楚,它们互相眨着眼睛,像是在调情。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做了个扩 胸的动作,一辆出租车便嘎的一声停在我身前。我没理司机,司机看了我一会儿, 看我没有打车的意思,一边启动着车子,一边嘴不浪叽地说,不要车你伸手干啥。 心情刚刚不错,就被这司机给搞坏了,我就又想起来下星期的手术,又有了许多担 心。这是术前的恐惧症,是最折磨人的,我已经被它折磨好几次了,本以为不会再 受它的折磨了,没想到它像影子一样又跟随我来了。在街上逛了一阵子,我往回走。 离医院的大门不远了,我开始数我的步子,想:如果我走到大门是二百步,上下不 差十步的话,我的手术会一切顺利,不会有什么意外。 还好,我迈进大门时,正好是二百零五步。心情又好些了,上楼的步子就轻快 了,于是就舍近求远,绕远从另一侧的楼梯回病房。上到三楼向走廊一拐,远远地 我看见在外科医生值班室门口,姜主任正与赵静拉扯着,姜在向屋里拉赵,赵在挣 扎向外挣。我急忙退回到楼梯口,一会儿,我听到一阵细碎的小跑声,随后一切又 都安静下来。我路过护士站时,看见赵静一个人满面通红地坐在那里喘气。 人与人的命运真是不同,当我正在为疾病担忧,当重患正被疾病折磨、挣扎在 死亡线上时,有人却在我们身边寻欢作乐,搞男女之事。我想起了那天晚上,我认 定姜主任与韩护士长一定有一腿,这回他又开始打赵静的主意。这个世界真是太不 公平了。我想,什么地方都可以玩女人,唯有医院这地方不能玩,因为它潜在的东 西太残酷了。 七号病房里的灯已经灭了,我轻手轻脚地摸进去,苏志刚他们已经睡着了,一 号床的陪护也坐在椅子上打盹儿。路灯的灯光从窗子打进来,把我的病床分割得支 离破碎,我看见那本《回响》已经被苏志刚送回到我的床上,也不知道他看了没有。 不管他看不看,明天我都要再拿给安安和她的母亲看。我希望着事情的发展不是缘 于我的策划,最好是他们两个人哪一个自己主动来做这件事。 我没有洗漱,上床很快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