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二天一早,当我把那本杂志递给安安的母亲时,我看见安安母亲的目光是探 究的。我说,这上边二十五页有一篇文章挺好的,我推荐给你们看看。安安母亲正 在为女儿削苹果,她叫安安把杂志接过去。我特意提醒了一句:你们快些看,还有 人向我借这本杂志呢。 我很着急,一直到中午安安和她的母亲谁也没来找过我,但我还是打电话给蔡 泠,要她注意别忘记带着手机,我随时可能找她提供新闻线索。她说没问题,又说, 郝哥,我还不知道你为什么住院呢,大概不是卧底专门去找线索的吧。 我说,有这样卧底找线索的吗? 她咯咯笑着说,我想也不会。不过,什么叫“随时提供”新闻线索?我上大学 时,教学大纲里可从来没讲过这个。 我不接她的这个话茬,我告诉她,我是要做胆囊切除才住的院。她在里边大吃 一惊问我,不是才切过吗?我说可别提了,没切干净。她说,那不是一起事故吗。 我说谁说不是呢,我正与医院打官司呢。她说,有事你找我。我说,当然会找你的, 不过我现在要准备找你的不是这件事,她说,不管什么事她都随时听我调遣。 吃过午饭,我迷糊了一小觉,蒙鱯中看见安安母亲推开我们病房的门,又关上。 我想她可能是要找我,我起来来到安安的病房。安安正睡着,安安的母亲说,郝先 生,杂志我们早就看过了。沉默了一会,她又说,你不知道,安安是个心地非常善 良的孩子,她早就想把那些钱捐给别人,这倒不是她有别的什么想法,与那篇文章 无关,只是我们换骨髓的钱差得太远,她对自己换骨髓的信心不足,她的意思是与 其那样,不如把钱送给最需要钱的病友或者捐给失学的儿童。 我一激动,拉住了安安母亲的手说,我支持安安,听我的,把钱捐出去,我们 会有办法的,面包会有的,丝袜也会有的,什么都会有的……你有我有全都有哇! 我不知道自己语无伦次地胡说了些什么,我只是感觉出来了,事情正向着我所期盼 的方向发展。 安安母亲从我手里抽出她的手,我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她说,安安班级的孩 子们也为安安捐了些钱,等明天高考一结束他们同学就会来看她。安安的意思把同 学们捐的钱,连同洪老板给的三万元一起捐给苏志刚,如果他的肾源来自他自己的 亲人,这样他换肾的钱就差不多够了。 我说,太好了!接着我向安安的母亲谈了我的想法,这个捐款仪式一定要有影 响。安安母亲想了半天才说,如果这个活动太功利,安安知道了是不会答应的。 我说,你是安安的母亲,她还是个孩子,你是她的监护人,有些事情就得由你 做主。再说,这是个双赢的事,客观上也会对市民们有教育意义,我们的城市是一 个有爱心传统的城市。往大处说,这对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构建和谐社会也是 大有好处的。我想你应该能理解这一点。 安安的母亲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我说,这一切都由我来办,只是到时你们不要再有什么变化。我这就给报社和 电视台打电话。我们争取今天就把这件事情办了。 按我的设想,如果明天见报,后天就可以组织社会募捐。如果募捐如期开始, 并进展顺利,我就可以开始写稿子,这样最迟下星期一我就可以把稿子发出去。我 打电话要蔡泠立即赶到医院进行采访,然后给电视台的记者部和日报的社会新闻部 也打了电话。 做完这些,我又提醒自己再想想,有没有没想到的地方。对了,最好还要有医 院的配合。我找姜主任,把安安的举动说了,提出希望医院能安排一个合适的地方 举行这个捐款仪式。姜主任听了连连说,这个小姑娘真是一个好孩子。他说这事他 要向院领导请示,的确医院出面组织会更好。 很快我就得到了姜主任反馈的消息,院里决定在院部会议室里举行这个捐款仪 式,并已经安排人做一个会标,估计一切都能在晚上下班前准备好,到时院党委书 记也将参加这个仪式。我高兴并意味深长地对姜主任说,二院真是一个医风医德高 尚的精神文明医院啊。 在等待记者到来的时间里,我请安安的母亲接受我的采访。这时我才知道,原 来安安的父亲抛弃了她们母女,连女儿生病他都不来看一下,根本别说给钱了。他 的钱都花在女人和赌博上了。 星期二,市日报和晚报同时刊发了刘安安的故事,市电视台也在晚间黄金时间 对刘安安大义捐款进行了报道。这件事立即引起了全市市民的强烈反响,从中午开 始,许多电话打到了这几家新闻单位,对刘安安这种大义行动表示敬佩,请求医院 一定要千方百计挽救刘安安的生命。一些市民来到医院探望刘安安,有的是一家三 代人一起来探望安安,不但捐了钱,还买了许多好吃的东西;有一位失去孩子的母 亲第一次来时捐钱给安安,当她再一次来到医院时,非要把家里的门钥匙给安安母 亲一把,说她家就在医院附近,让安安母亲住在她家,说这样既可以好好休息,也 能省下一笔陪护费;一家医药企业给安安送来了营养药品……看着出出进进为安安 而来的人们,我被安安的大义行动感动着,也为自己的作为感动着,感觉自己多少 也是个人物,还能办件大事。 第二天,安安学校与两家报社联合在市中心广场举办了为白血病患者刘安安的 捐款活动。三天下来,刘安安共得到捐款四十二万多元。 高考结束,同学们来探望安安,安安知道同学们要来,又把假发套戴上了,还 描了眉,抹了口红。这样一收拾,安安更漂亮了,根本不像个患病的孩子。 活泼健康的同学们围着安安说说笑笑,他们给安安带来了水果,还有一篮子纸 鹤,足足有一千只,那是孩子们一考完试,就连夜为安安折叠的。孩子们在说笑, 讲考试时的情景和答题时意外而出的灵感和意外的小失误。安安母亲退到了室外, 看着病房里的孩子们,一会儿微笑,一会儿流泪。 下午,我坐在病床上,用蔡泠借给我的手提电脑,开始了关于刘安安在病危之 时,大义捐出救命钱的特稿写作。第二天凌晨两点,八千字的稿子一气呵成。 关上电脑,我长长地出了口气。然后给我的责任编辑发了一个短信,虽然我知 道他可能睡下了:稿子写毕,二十分钟后给你e- mail过去,请查收。 我在夜幕中穿过大街,找到一家网吧,把稿子发了过去。点完发送键,我心里 对安安说:安安,祝你好运! 一下子没什么可做的了,我又想起了马上就要到来的手术。我一边想着,一边 上楼。还没上到三楼,就听到一阵阵的哭嚎声,一个女人“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连 叫着。我知道,一定是死人了。我走到七号门口,站住,向哭嚎声传出的病房张望。 几个医护人员从病房里出来,又传出一阵争吵声。病房的门开了,又出来三四个人, 他们在争吵。原来是两伙礼仪公司的人,为了争着办理这个死者的后事而争吵,然 后就动起手来。医院的保安及时赶到,他们才休战。这两伙人我面熟,他们好几次 向我们病房探头探脑,想来是等着我们四床的那个老者快死,这样就有生意做了。 见此情景,一天也不想在医院呆了,就是好人住在医院里,也得被这环境搞出 病来,刚才有的好心情早就烟消云散了。我进了病房,发现大家都没有睡。我呆呆 地坐在床上,不想睡。病床车在我们的门前骨碌碌推过,这是死亡的脚步声,一会 儿又骨碌碌地返回,伴着女人们的哭声。死者被送走了,等着他的将是辆运尸车, 然后是冰柜,是焚尸炉。 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死亡,按我母亲那辈人讲,是件不吉利的事。星期一姜主任 带领医生查房时告诉我,北京的专家不能如期到来。我有些怀疑,到底有没有让专 家给我做手术这件事了。祸不单行,我又接到了那个神秘的电话,说,其实职工医 院的院长不是出差到广州,人家是跳槽了,根本不会回来,医院是在拖我,不想承 认我的手术失败是一次不负责任的医疗事故。 我在职工医院外科门诊室把胡医生找到,要他跟我一起去见书记。我说,我要 起诉职工医院。书记劝我说,打起这类官司很难,专家胡医生确实为你找了,这是 不能骗你的。我说,院长跳槽走了,你们为什么还说等他回来处理?我说,你们就 是看我老实,你们欺负人。前年有一个患者,你们也给人家治坏了,你们也想赖, 人家找人砸了院长家玻璃,后来你们就老实了。说着我给蔡泠打电话,开始时书记 听我是给报社打电话,有些紧张,但一听说是市里的报纸,他就又不在乎了。 我不能离开,书记办公,我就坐在里边等。书记与胡医生出去了一会儿,只有 书记回来了,也不理睬我。我等了一个多小时,蔡冷给我来了电话,她说,郝哥, 我都快到南市区了,可是刚才我们总编给我来电话,让我不要采访你的这件事,采 了也不能发。 我气得要哭出来。事后蔡泠告诉我,医院大多与报社有关系,批评报道很难发 出的。我站起来对着有些得意的书记说,书记大人,你是不是还想升院长?我的事 故是前任院长在时的事,与你关系不大,你完全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现在 你不给解决就是你的事儿了。我能找到市里的新闻单位,我就能找到省里的、中央 的,我是干这个的,正像你们也认识人一样,我也认识。你们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 你应该见好就收。 我向外走,书记也不叫我,看来他以为我是在吹牛。我离开职工医院,直接到 火车站,三个小时之后,我已经到了省城的一家报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