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星期四下午,北京的专家终于到了。姜主任把专家领到我的床前,专家四十几 岁的样子,说是姓魏还是姓韦我没听清楚,一副越南人的长相,这样看来应该是姓 韦吧。他看了看我的伤口,在我的腹部按了一阵子。笑眯眯地看着我说,你放心, 我明天就给你做了。应该问题不大。 我像见到了亲人一样,鼻子有些发酸,说,谢谢大夫。晚上我请你吃饭。 他笑说,不客气。你从现在开始就不能进食了,吃什么饭。 麻醉科来人问我,哪位是我的家属,我知道他们是做什么来的,便说,老婆孩 子都在外地,我自己签字吧。 我跟他到了五楼的麻醉科,看着要签的麻醉单子,读着那一条条麻醉意外,恐 怖向我袭来,我耳边响起了那骨碌碌的车声。我不敢再往下看,那都是印好铅字的, 想手术就得签,别无选择,这不像到市场去买菜,可以讨价还价。签完我的名字, 我问:谁给我麻呀? 我们主任。 我找到麻醉科主任,往他白大衣口袋里塞了五百元钱。我是知道行情的,在我 们这里,给麻醉师的红包二百元就够了,但我要多给他些。他只象征性地说,别这 样、别这样。就让我把钱放进去了。给专家的钱一共是两千九,包括了来回的车票 钱和一夜的住宿费。按规矩我给了姜主任,由他转交。 晚上,我只能喝些水,肚子饿得慌。安安和母亲过来与我闲聊,我知道她们是 想让我放松。苏志刚的儿子见了安安就要磕头,这是因为他知道了安安捐钱给他父 亲后就一直这样,安安母亲强把他拉住,没让他跪下去。苏志刚不太像从前那样对 我了,当他知道安安后来得到几十万的捐赠后,很后悔他没有先捐钱,说我应该直 接告诉他。那篇文章他看了,但是没看明白里边的意思。他说这样的话时我不知道 说什么好,就什么也没有说。三床的孩子这几天病重,只是睡。胆囊息肉的患者从 来没做过手术,在我身边问这问那,说我有经验。刀挨多了,算是什么好经验。他 问我给专家多少辛苦费,我说两千。他听说我给专家两千元手术费,便流露出优越 感来,说他们只需给五百,说他们这一批一共十二个胆囊切除的患者,北京的专家 来一上午,就全部做完。他们之所以只出五百,是因为人多,钱就摊开了,他们的 专家来这一趟比我的专家收入多,有六千元呢。他又说,风水轮流转,二十几年前 是歌星走穴,现在外科医生也开始走穴了。他让我有些烦,这样的人就应该挨刀。 想到这儿,又想到了自己,比他还遭罪,我便不再与他说话。 女儿打来电话,问我在干什么,我怕她们娘俩惦记我,就说我在写稿子。她说, 她在网上看到了家乡为一个叫刘安安的女孩子捐款的事,她也想捐,要我代她把我 春节时给她的二百元压岁钱捐给安安。我答应了,我们唠了一会她的学习情况。然 后,她把电话给了她妈妈,我与妻子又聊了半天。她无非是要我多注意身体,不要 熬夜写稿,按时吃饭,不要对付之类的话。 收了线后,我掏出五百元钱给安安,说这是我女儿,她的小妹妹给她的。安安 说什么也不要,拉着母亲回她的病房了。我跟过去,聊了会儿,趁她们没注意,把 钱压到了安安的枕头下边。 这一夜没睡好,四床的呼吸机声让我醒来好多次,以前我对那台呼吸机的声音 并不在意的。 胡医生从南市区赶来了,他说他转达医院的意思,问我这样行不行:由职工医 院出面,你不是与公司签了协议休长假的合同吗?按公司的规定长假期满的人是不 准许上班的,我们也知道你是想上,但是公司组织部门不同意。我们书记找了公司 总经理,总经理同意让你上班。你看怎么样?至于你的医药费和住院费,我们会想 办法给你报销了,总之,是不能让你受罪又破财吧。 我想了一下说,如果这样我可以考虑,但得等我手术完再说吧。 晚上我看到省里的那家报纸刊登了我的事,才明白了职工医院的转变。 这天,我早早就醒了。八点一过,赵静喊我到处置室,我有经验,知道是要为 我备皮了,备皮,通俗地说就是刮毛。赵静一手拿着药棉,一手举着个刮脸刀,示 意我倒在黑色人造革床上,把裤子脱下来。我脱了,又明知故问地说,还脱吗?赵 静说全脱。然后她用棉球弄湿我的下腹部,包括耻骨那一块。然后,只听嚓嚓的, 刀与皮肤接触的声音。当刮到我的阴毛处时,我有些紧张。我看见戴着一只大口罩、 皮肤白皙的赵静,聚精会神地操作着,露在口罩外边的两只眼睛清澈分明。其实我 紧张倒不是因为自己把下身裸给一个异性,我是怕我下边的家伙会不会突然不争气, 立起来——我毕竟有几个月没有夫妻生活了,赵静又是一个长相不错的姑娘。还好, 一切顺利,没有意外。 八点半,韩护士长和赵静来到病房,赵静给我在屁股上扎了一针。姜主任过来 看我,护士长让赵静给我插胃管,姜主任离赵静很近,大腿贴在了赵静胯骨上。赵 静向我鼻子里插了几下都没插进去,我干呕了几下,装作无意地用胳膊把姜主任向 一边顶了一下,姜的大腿离开赵静,这回她再插,一下子就插了进去。管子一进入, 我难受得眼泪涌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手术前的恐怖都是到要进手术室前就 没有了。也许是不得不接受现实,或者是手术前那一针是镇静剂吧,让我少了那些 恐惧。我说不清楚,也从来没问过医生。 “骨碌碌”的车声由远而近。穿着绿色手术服的手术室护士拉着手术车,拿着 个大铝板夹子进来了。我知道,那铝板夹子里是我的病历,她盯了一会辨认清我大 名,叫出我的名字验明正身。我趴上车子,骨碌碌地被推向手术室。安安跟在车边 低头对我说,叔叔,一切顺利。然后打了个V字手势。我也对她打了一个。 进了手术室的大门后,车子骨碌了半天才到了为我准备的那间手术室。这段路 我是躺在车上的,就只能看见天棚。因为是躺着,所以感觉手术室走廊的屋顶举架 很高,有些不真实的感觉,仿佛不是在医院里,而是到了另一番天地。我被推到了 一只巨大的无影灯下边,一个护士过来,要我进一步脱衣服,然后开始向我的胳膊 上捆着什么,向我胸部安放着电极什么的。这时,我想到了胡医生,奇怪的是,此 时我不知道恨他了。有人跟我说话,是麻醉科主任,他开始实施麻醉了。恍惚中, 我看见专家与姜主任来到了身边,他们说什么我听不到了…… 我睁开眼睛时,外边的天已经暗了。叔叔你醒了吧?是安安问我。我冲她笑了 笑,这时,我闻到了一阵阵的清香,原来床头柜上放了一个花篮。她又关切地问我, 叔叔,痛吗? 我说,好像有点痛。 她说,过阵子就好了。 我问,这是谁给我的花篮呀? 她说,是我和妈妈送你的。祝你早日康复。 我说,谢谢孩子,谢谢你妈妈。她呢? 安安说,我妈去吃饭去了,等她吃完了过来换我。 原来,她们娘俩在看护我,我很感动。我说,不用了,我醒了,快点滴完了时, 我会按电铃喊护士的。谢谢你们了。 话没说完我又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姜主任陪着专家一起来看我, 专家一会就返回北京了。他问我有什么感觉,我说没有什么,只是有些痛。他说, 这都是正常的,麻药过劲儿后,都要痛一些的。他向我简单地说了一下手术的情况, 说手术做得很成功,一个星期后我就可以出院了。我向他伸出手,我们握了握,他 的手柔软滑腻,这就是外科医生的手吧?我想着,对他说,谢谢你,有机会到北京 我去看你。 他说,好好养病,我这就走了。 我说,再见。你走好。 专家与姜主任出去了,安安和她母亲一起进来了。我看见安安又戴上了假发, 穿着也十分整齐,便说,安安今天又漂亮了。 安安说,谢谢叔叔夸奖。我先看看老爷爷。安安来到四床边,低头看老者,陪 床的说:安安要走了呀? 安安说:是,我到上海去换骨髓。 安安又到苏志刚的床前与他说话,这时我才发现三床是空着的,我便问,三床 呢? 安安眼泪一下子出来了,说:小弟弟,他走了。 我一时没听明白,用目光问苏志刚。苏小声说,昨天中午你还没出手术室,他 就死了。我一时无语。屋里陡然地静了下来,又能听到老人的呼吸机声了。 安安母女俩坐到了我的床边,安安母亲说,郝先生,你好好养病。病好了后也 要多注意身体。我和安安非常感谢你,没有你就没有安安的今天……安安母亲说不 下去了,母女二人只坐在我床上流泪。我说,不要谢我,是安安的品质优秀,再说, 安安这一去,就会好的。我还想劝她们什么,却一时不知道怎么劝她们才好,因为 这样的事情都会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我只好握住安安的手,想以此来安慰她。 外面有人叫安安母亲的名字,说,外边车等着呢。母女俩连忙起身,安安转身 伏到我面前,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说,祝叔叔早日康复。安安走了。叔叔,拜 拜。 我说,安安,到上海住上院后,给我来电话啊。 安安答应着出了我们外科七号病房。我把目光从门口收回时发现,我的床边放 着一个信封,我伸手一抓一捻,知道了那是什么。再喊安安时,已经没有人答应了。 我打开信封,粉红色的一沓钱,看那厚度,我知道,那是一万元钱。 术后的七天,要比术前容易过得多,这是自然的心理因素。今天上午拆线,下 午我就可以出院了。姜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与我商量,说他在我的账上开些药, 说他考虑我这个医药费是实报实销的。如果我不愿意,他就把钱给我。我不太愿意, 又不好意思拒绝,就答应了他。他握住我的手说,以后你医院里有什么事,亲戚朋 友有什么事你都可以找我。我没有应答,只是笑一下就走出他的办公室。 我去一楼办理出院手续。路过急诊室,看见医护人员在忙碌,原来是一个二十 出头的姑娘割腕自杀。等我办理完出院手续再路过急诊时,这个孩子已经死了。这 个世界让人搞不懂,有些人在死亡线上挣扎,与死神抗争着,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留 恋,有些人却一点病也没有突然就不想活了,几分钟就结束了生命。我真不明白, 想在这里面找出些哲学方面的道理,但总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次住院我一共花了一万四千多元,当然没有算上给专家的钱和给麻醉师的钱, 因为那三千四百元钱是没有人给我报销的。但是如果扣除姜主任在我户头上开的药 费,其实我只花了一万两千多一点儿。 我拿着费用单找到我们职工医院书记。既然我的手术成功了,我也不想再找胡 医生。我找到书记,他已经坐进了院长办公室。他看了一眼我递给他的费用收据, 对我说:病好了比什么都强。老郝呀(他竟叫我老郝),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不就 是想要点钱吗——我打断他说:话可不能这样说。 他干笑了下说,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为我们几个科室宣传宣传,发在晚报上。 我知道他们报纸有这个版面,叫软广告。刊登的费用由我们给报社,你的钱我们以 医院的广告宣传费给你报销。这样不会低于三万元,当然住院的费用除外,那笔费 用我们给你实报实销。 我没有立即回答他。他接着说,我已经跟公司总经理说好了,他同意特批你返 岗上班。你说,把胡医生和小李医生他们弄个医疗事故,对谁也没有好处,再说小 李正要晋副高职,要是定了你这个是医疗事故,他再过几年也晋不成。 我说,这事我也没怨小李医生呀,你看我不是一直没找过他说事吗。 院长说,那是那是。你这就对了,何必结怨呢,冤家宜解不宜结。你如果答应 了,就是皆大欢喜。你是个聪明人,这样大家都好,何乐而不为呢。每件事情都有 很多解决的办法,不能钻牛角尖呀。 我同意了医院的建议,开始为医院写稿子。晚报一星期以两个整版的篇幅发了 我的稿子,连发三个星期。这期间安安母亲来短信,告诉我安安住上了院,但是得 治疗一段时间才能做换髓手术。 一天,那个电话又打进来了:哥们儿,你真傻,像你这样的医疗事故至少也得 赔六七万,你才得了三四万块钱,你真是不上算呢。 我说,谢谢你,我可没心思打官司,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你也别再操心了,我 就这样了。我的电话不是单向收费的,别再给我来电话了好吧,朋友。 《回响》杂志在我投稿二十多天后,刊发了我写安安的稿子,反响不小,安安 又收到了几万元的捐款。 我手术成功了,与医院也达成了协议,胡医生又牛×了起来,见着我也没什么 话了。出院一个月后,我到二院复查,顺便到七号看看。苏志刚刚刚做完了换肾手 术,是他妻子给了他一个肾。苏志刚告诉我,蔡泠刚刚采访完他和妻子,回去写稿 了,说很快就会见报。苏志刚说,蔡记者说,稿子可能引起些反响,可能会有捐款。 我说,那很好呀。 让我意外的是四床的老人竟醒了过来,已经能坐起来了,正用他那没有几颗牙 齿了的嘴吃着罐头。病房里没有空床,我的一号床上住着一个与我年纪差不多的人, 那个胆囊息肉的患者早就做过手术出院了。 秋天的时候,我办理完返岗手续,上班的第一天,就接到了洪老板的电话,他 在电话中声音洪亮地说,晚上要请我吃饭。 下班的铃声响了,我走出办公楼,洪老板在一辆轿车里喊我,我一看,那竟是 一辆奔驰600。我钻进车里说,这么好的车呀! 洪老板一边发动着机器一边说,我想开了,人活着就是应该享受,从前我可舍 不得花钱买这么贵的车。钱是重要,但什么也没有身体重要呀。 我们两人在一家大酒店的包间里坐下,他要了一大桌子菜。医生都不让我们喝 酒,只好以茶代酒。我们举起了茶杯,我说,祝洪老板财源广进! 他说,打住打住,还是祝我身体健康吧。 我说,对对对,身体健康、身体健康。祝洪老板身体健康,寿比南山! 洪老板哈哈大笑着说,这个我爱听,来,干杯! 我们都一口干了茶水。放下杯子,我又分别把两个杯子斟满,说,洪老板,你 胖了。 是长点肉,不过多半是吃激素的原因。他说。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安安母亲的号码,我高兴地接了起来,说,你好! 然而那边却是抽泣声,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只听安安的母亲说,安安没了 …… 我默默地合上手机。洪老板问我:怎么了? 我说,安安去世了。说完,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洪老板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他把杯子里的茶水倒在地上,我也轻轻地把茶 水洒在地上。进来给我们续水的服务员不解地望了我们几眼,一会儿,她拎了个拖 布转回来,把地上的茶水拖干了,离开时说,别往地上倒水,起来时不小心会滑摔 的。 后来我听说,安安没有走出无菌舱,她死于排斥反应。听到这个死因,我怔了 很久说不出话来。 一天,我正在办公室写公司要大战四季度的稿子,胡医生来电话,说院长通知 我去医院取钱。我去社长办公室请假,社长听说我去医院,说,正好公司职工医院 切除了一个挺大的脑瘤,要我随便写个报道,公司厂报要用,市晚报也能用,我去 医院他就不派别人去了。 走进职工医院大门,正厅里贴了张用大红纸写的感谢信,是那个脑瘤患者家属 送的,原来做这个手术的是胡医生。上边说,他们跑了市里的几家医院都不敢给做, 而胡医生手到病除,妙手回春。看上边说的,这的确是一个难度相当大的手术。是 呀,胡医生到底是公司职工医院外科的一把刀嘛。 我取了钱,直接进了一家银行,把三万元钱全部打入女儿在一家直辖市的银行 卡中。我有几个月没给她们娘儿俩打款了。女儿户口早就落到了这个直辖市,在那 里参加高考,分数比在我们家乡考低很多。做完这些,我还没出银行的大门,那个 神秘的郑义的电话又打了进来。他说,你的手术背后还有故事,说出来你一定会大 吃一惊。 什么故事?我问。 如果想知道,我们见一面吧。他说。当然可以,什么地方?我说市中心,人民 广场边上的加州小镇酒楼见——我要揭开公司职工医院的医疗黑幕! 这话听着可是挺吓人的。我的心又不安起来,我不知道这个叫郑义的又会给我 带来什么样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