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自从正月初六与丈夫护驾去天宁寺进香,见到沈昭容那惊鸿一瞥,听到皇上和 丈夫交口赞誉其美貌后,红玉便被一种挥之不去的惆怅和忧虑所深深困扰。凭女人 的直觉,这沈昭容一定会在宫廷和她的家庭中掀起轩然大波。连日来,红玉以酒浇 愁,中午又喝得酩酊大醉,由爱婢春蓉侍候入睡。 蒙鱯中,闻听御旨册封沈昭容为皇后,宣韩节度使夫妇进宫领宴。丝竹连奏, 仙乐悠扬。盛装的沈昭容玉颜灼灼,艳光四射,与高宗并肩坐于御香缥缈、金鳞闪 耀的盘龙宝椅上,接受群臣拜贺。宴毕,红玉和世忠漫步御园,只见沈昭容短衣窄 袖,罗帕包头,匆匆而来,拉着世忠的手道:“韩元帅,快救我出去吧,跟着这昏 君绝没有好下场,说不定哪一天我也跟郑太后、朱皇后一样,成为金人的阶下囚。” 说罢双膝跪地。 世忠吓得脸都白了,躲闪着说:“使不得!使不得!皇后快起来,折煞微臣也。” 忽听一声响亮,御林军已将三人团团围住,高宗喝令:“将三个逆贼斩了!” 御林军举刀挥斧,劈头就砍…… 红玉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睁眼一看,日影偏西,自身躺在床上,方知不 过是南柯一梦。脑海中倏然跳出大词人张先的名句:“午醉醒来愁未醒。”都说美 人是祸水,千万可不要流到我家来呀!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红玉听出是春蓉来了,便起身穿衣。来者果然是 春蓉,敲窗轻问:“夫人,可曾起床?” “进来吧。” 春蓉一进屋就说:“启禀夫人,元帅派遣刘仪将军护送扬州一位名叫沈昭容的 小姐来府,元帅请夫人好好款待。” 红玉一听,顿如疾雷震顶,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终于来了。她呆 呆地望着侍女,脑子一片空白。 “请问夫人,将沈小姐安置在哪儿?” “这点小事你也要问我,先让他们在花厅呆着,真是废物。滚!”红玉忽然大 发脾气。 春蓉见主母声色俱厉,大异常态,不敢久站惹她生气,急急忙忙地走了。 红玉悲从中来,心想自己并非杞人忧天,果真美人进府了。不得不懒洋洋地下 了床,坐到梳妆台前,理掠云鬓,执着菱花镜左右观照,见玉容消瘦,叹道:“莺 渐老,蝶西东,春归难觅恨无穷。韶华不再,令人肠断。” 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飘进耳帘:“夫人重施朱粉,再整花钿,莫非知道夫君 回府?”原来世忠已悄然进门。 红玉冷冷地问:“军务繁忙,你回府做甚?”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特来问候金安。”世忠边笑边抚她的香肩。 红玉也不答话,用力挣开他的手,扭头不理。世忠明知为了昭容,故意打趣道 :“夫人因何烦恼?想必是思念下官,在此落泪。”欲替妻擦泪。 红玉悻悻回身:“哼!” “新婚不如远别,好久未曾问候妆安,难怪夫人生气。喏喏喏,下官向你赔礼 来啦!”世忠向妻子深深一揖,红玉拂袖不理。 世忠将红玉肩膀一推:“咦?夫人,下官远道归来,如何视同陌人?快唤人摆 酒为下官接风,我夫妇畅饮一番,以叙别情。” 红玉再也忍不住了,嗔道:“呸!少来惺惺作态,摆酒设宴应该由你安排才是。 红玉还要叨扰你一杯喜酒哩。恭喜夫帅,贺喜夫帅,尊宠原来是名噪江南的绝世美 人哪。” 世忠嘻皮笑脸地说:“夫人哪!有事好好商量,何必气恼。愿得佳丽伴虎帐, 风流一世无惆怅。沈小姐天资巧慧,丰标素艳。我与她鸿鹄娇莺相依傍,梧桐又栖 金凤凰。” 红玉讽刺道:“如此说来,元帅大人想纳如夫人了?” “天子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再加三千粉黛,八百烟娇。我乃堂堂两镇节度使, 便多娶上几位夫人又有何妨?” 红玉强抑怒火,手一伸:“拿来。” “你要什么?” “休书。” “嘿嘿,要什么休书?你又未犯七出之罪。再说你我乃结发夫妻,情爱根之于 肺腑,岂能相弃?只要你不作河东狮吼,还是堂堂的节度使正室。” 红玉冷笑道:“富易交,贵易妻。可惜你姓韩的也未落俗套。” “嘿嘿,夫人说得没错,俺韩世忠并非圣贤。沙场血战,图的是什么?还不是 为了享荣华受富贵?俺要纵豪兴歌舞笙箫,思绝色护艳藏娇。芙蓉帐中,温柔乡里, 把玉山倾倒。” “好啊!玉山倾倒是醉酒,护艳藏娇是美色。韩世忠,你这酒色之徒!忘恩负 义,喜新厌旧。当初要不是我可怜你,接济你,你哪有今日?只好当叫花子,住破 庙,打一辈子光棍。如今倒抖起来了,少在我面前显摆,你那点底细谁不知道!” 红玉因做怪梦而气恼,因何昭容前脚刚到,丈夫后脚便赶了来,分明早已约好, 根本没将她这个夫人放在眼里。怨愤之下,说话没了轻重。俗话道:泥人也有个土 性儿,更何况性如烈火的韩世忠?气得他额上青筋暴起,虎眼迸出凶光,牙咬得剥 剥作响,好不狰狞可怕。指着红玉吼道:“梁红玉,你这泼妇,悍妒绝伦。你可知 打人休打脸,骂人休揭短。你说韩某靠你起家,你不也靠我当了夫人?要说身世, 你我半斤八两,马尾穿豆腐——没法提。你如今呼奴使婢,穿金戴银,锦衣玉食, 靠的还不是我这叫花子!要不是我九死一生,挣下这份功业,只怕你现在还在勾栏 倚门卖笑哩。” 韩世忠的“绝地反击”也实在够狠的,字字如刀,凌迟碎剐了红玉五脏六腑, 她好像第一次认识韩世忠,这个曾经重情重义的汉子,如今是这样陌生、绝情、冷 酷,还不是另有新娇才变的心?她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哀号:“没良心的冤家,你干 脆杀了我,再娶年轻标致的就是了,呜呜……” 家丁仆妇俱闻声赶来,站在门口不敢入内,众人心照不宣,元帅夫人吵架,必 与刚才扬州美人的到来有关。 世忠拔剑怒吼:“都给老子滚!” 众人吓得连滚带爬,一溜烟地跑了。 世忠见妻子哭得伤心欲绝,声嘶喉哑,不禁懊悔莫及。要论两个人的出身,正 如双方互相攻击的,一个将沦为乞丐,一个是妓女,确实卑贱到了极点。但红玉有 恩于世忠,确是事实。 红玉出自武术世家,幼时随父学了十八般武艺,并粗通文墨。不料双亲病亡, 被母舅卖入平康。因色艺出众,出道不久即成为京口花蕊院的名妓。有一次,她去 天后宫游玩,蓦见一头猛虎倚柱而眠。惊惧之余,定睛再看,原来是个衣衫褴褛的 流浪汉。红玉见他睡有虎相,神仪威武,便叫醒了询问来历。那汉子姓韩名世忠, 字良臣,陕西人氏,到京口投亲不遇,落魄在此。红玉知其精通武艺,志向不凡, 将来必能飞黄腾达,便许以终身,赠以银两,令其从军博取功名。也是世忠时来运 转,很快有了一官半职,两个喜结良缘。世忠有了红玉这个贤内助参赞戎幕,屡立 奇功,得到不次擢升,短短十年间,便官拜两镇节度使。红玉夫贵妻荣,除了授封 两国夫人,还被隆佑太后认为义女。 红玉哭了一阵,也深悔自己孟浪浮躁,口不择言,骂丈夫住破庙,当叫花子, 打一辈子光棍,真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就是一块石头听了也要发火,更何况堂堂 七尺须眉?自然要针锋相对,也用尖刻的话来羞辱自己。难怪人们说:相骂无好言, 相打无好拳。 世忠一直静静伫立,想向妻子赔礼道歉,又不知从何说起。虎目向房内一睃, 见梳妆台上有一方绣了鸳鸯戏水的罗帕,忙取了递给妻子,柔声道:“红玉,只怪 我脾气太躁,一触即跳,伤了你的心,对不起,擦擦脸吧。” 红玉听了这几句赔礼的话,又见了递罗帕的手,所有的怨气顿时烟消云散,忽 然搂着丈夫的脖颈又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怪我不好,怪我不好。这么多年,夫 帅困卧战马之鞍,渴饮匈奴之血,多不容易!你就是真的纳昭容为妾,享点艳福也 是应该的。”说罢抓起世忠的手吻了又吻,泪珠仍簌簌而下。 世忠的手背湿漉漉的,那是妻子的眼泪。他不禁叹了一口气,将妻子揽入怀中。 他起于军卒,身历百战,曾中毒箭,箭镞入骨。世忠令人以强弩挖取出来,面 不改色。将士无不钦佩万分,说三国时有关云长刮骨疗毒,如今有韩良臣强弩挖箭。 双手仅余四指,尚不能动。身上刀痕箭瘢累累如刻画,令人望之触目惊心。 短暂的沉默,胜过千言万语。 过了许久,许久,世忠扶妻子到床边坐下,握着她的柔荑缓缓道:“请夫人暂 息怒火,容下官有实情回禀。”便将沈小姐来府的原委说了一遍。 红玉蛾眉一扬,问:“所道是实情?” “倘有半字虚谬,任凭夫人处置。” 红玉回嗔作喜:“哎呀!你怎么早不讲!” 世忠委屈地埋怨:“夫人一见面便大发雷霆,哪容下官分解。我只当你是个巾 帼英雄,却也学会那弱女子的行径,拈酸吃醋。我与你二十年患难夫妻,情深如海, 哪有纳宠之意,更无弃你之心。” “啊呀呀!原来如此。我这里打碎醋罐子将你臭骂一通,确是我心胸狭窄,望 夫帅莫要见怪。” “夫妇恩爱,自然更珍惜感情。夫人所疑亦在情理之中,何怪之有?我就是怕 夫人生气,百忙之中,特地赶回府来的。” “夫帅且在房中歇息,待我去看看沈小姐便来,也是做主人的道理。” 世忠叮嘱:“我明晨就要走的,你快去快回,咱俩好好叙话。” “这个当然。” 世忠见妻子疑云尽释,满面春风,揶揄道:“夫人,你见了她,可不要又生气 哟!” 红玉笑骂:“呀啐!休得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