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日子数到1999年的时候,李辛未老头心里的紧迫感就特别强烈,因为报纸上、 电视和收音机里都在宣传议论一个重要的话题——跨世纪。耳闻目睹,全世界的人 都在忙着跨世纪,他们双河口的人也不例外,也在忙着跨世纪。辛未老头当然不知 道这世纪到底怎么跨法,他是长年累月在这双河口狭窄的河道上摇着一只老渡船, 运送过往的行人。这老渡船是旧的,太阳是旧的,瑟瑟的秋风也是旧的,只有人才 是新的,而且有的人越来越新。辛未老头觉得别人是新了,可自己还是旧的,旧得 不堪忍受。他寡言少语,心里想什么谁也不知道,毫无透明度,无怪乎双河口的人 都叫他“未古董”。 未古董每天早出晚归在河里摇桨摆渡,天天如此,岁岁亦然,循环往复,数着 历史的年轮。他想,跨了世纪也跨不开这条双河,跨了世纪能把他心里的那一截儿 愁肠给跨开了,那就了结了他天大的心愿,他会好好地感激上苍感激新的世纪。或 许,他要把那截愁肠连同他那陈旧的躯体一起带进新世纪。想起来,他就有种彻骨 的疼痛,甚至于有些绝望。未古董不想绝望,但绝望就像一条忠实的老狗,时时刻 刻都依偎在身边,挥之不去。长期的痛苦和绝望让他习惯于沉默寡言,同时也铸就 了他惊人的忍耐力,这就是他被戏称为“未古董”的理由。他那截愁肠里到底装的 是什么,连他的老伴都搞不清楚,更别说其他人了。 这天下午,雾霭沉沉,凉风习习,有人急急忙忙地要辛未老头儿赶快开船,说 是天要下雨了。未古董不慌不忙,不哼不哈?熏他懒得跟人家鱲嗦。真要是下了雨, 淋得像落汤鸡一样也值,他知道天气不会下雨,一点儿也不闷热,天跟人一样只是 有点不舒服。江南深秋,常常久旱,河面越来越窄,河里的水都快干涸了,有的地 方吃水都困难,天要整人是没办法的事情。有人又在催他开船,他只好拿起竹篙把 船撑开了,一边撑船一边还在心里暗自叹息,秋旱绝粮春旱满仓啊!瞬间,老渡船 就离岸一丈多远了,突然听到背后堤垸上有人大声地喊叫,古董老哥,等一等! 船开一丈,官都不让。这是老话,未古董回头一看,是李顺儿在疾速的飞跑中 慌乱地叫喊。未古董没有犹豫,掉转船头去迎接李顺儿。李顺儿倒不是什么官,他 就是双河口的一个普通村民,看他那样儿,既普通又非普通,大背头整理得很讲究, 西装革履,胸前那根紫红色的领带晃晃悠悠,手里提着个黑色旅行包,俨然一个阔 老板的样子。未古董并非目光势利要巴结这个李顺儿,实在是因为他们两人曾经有 过一段非常的经历。可以说,李顺儿在未古董心目中是个很重要的人物。再说,李 顺儿远道归来,成全他早点儿到家也是他辛未老头一贯的善意。 未古董在这双河里摆了几十年渡,一招一式那都颇见功夫,别看他年近古稀可 力度惊人,几篙撑下去就让船滑到了对岸。别人都下了船,李顺儿坐着没动,他对 未古董说,我有事情要告诉你,你把船撑到河中间再说吧。 未古董知道李顺儿在外地承包建筑工程,是个走南闯北的角儿,他那神情严肃 的样儿引起了未古董的警觉,估计他真有至关重要的大事。未古董的心在急剧地跳 动,想不出李顺儿会有什么重要事情,只好掉转船头,别人还以为顺儿丢了东西, 要返回对岸去寻找,谁知船在河心就不动了。顺儿在提包里掏出了一包高级香烟递 给了未古董,然后又递给他一支烟说,来,把“炉子”点燃。两人在船上对面坐下 抽烟,水上空气凝重,吐出的烟就像烧窑一样烟雾缭绕,凝固了似的久久不能散去。 二人促膝密谈至夜幕降临还未离去,他们的身影好像镶嵌在迷蒙的烟雾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