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天,辛未老头就没有上船,摆渡的事儿暂由他大儿子临时替代。他有两男 一女,女儿是老大叫树儿,1964年生的,早出嫁了;大儿子叫根儿,1968年出生, 已结婚生子,孩子都上学了;小儿子叫草儿,辛未老头认为草儿是个操蛋的儿子, 读书逃学,和一些顽皮的孩子打得火热,还常常偷人家地里的萝卜和瓜果。更让人 生气的是,有一次,把人家的拖拉机给鼓捣到河里去了。后来长大了,为他成家找 对象的事儿也让人伤透了脑筋,给他介绍那么多好女孩,他都不答应,最后领回一 个不像女人的女人,可他却横着脸对家里人说,我乐意!怎么? 辛未老头想起这小儿子浑身就不自在。还有他那个老伴儿,村人们当面叫她王 妈,背地里都叫她王婆儿。因为有一出王婆儿骂鸡的老戏,演的是一个泼妇,既凶 狠又泼辣,骂起来内容丰富,尖酸刻薄,正好辛未老头的老伴也姓王,她也常常把 辛未老头骂得蔫头耷脑,虽赶不上戏里的那个王婆儿,可也算个嘴巴厉害的女人。 与她同龄的人敢当面叫她王婆儿,当然是戏称。虽然说王婆儿厉害,但人们还都承 认她是个能干的女人,养育儿女,操持家务,里里外外一把手,把个家料理得有头 有绪。就是因为能干,所以,不愿受制于人,不喜欢在人前低三下四,也不喜欢搞 阿谀奉承,是个性情刚直的女人,脾气燥烈,要是燥起来了就火冒三丈,连消防车 都难以扑灭。但是,她在小儿子草儿面前就像个女仆一样,唯唯喏喏。平时,她对 别人也都很好,就是对辛未老头高标准严要求。要说起来,辛未老头也有不大可爱 之处,他平时不多说话,有事谈起来就粗门大嗓,怒吼声犹如泰山压顶之势,把王 婆儿吼得偃旗息鼓。为草儿的事,他斥责王婆儿是纵容小儿子的罪魁祸首,有一次, 草儿在家里拿了一张大票子出去和同学进馆子,王婆儿发现她的钱少了,以为是辛 未老头拿了,嘴巴像锅里煮粥一样数落不停。辛未老头不答理她,后来,他把草儿 一审问,真相大白。他训斥草儿,王婆儿说算了,钱花了就花了。辛未老头的气就 上来了,并认真透彻地骂了个言无不尽。王婆儿自知理亏,气得摔盆砸碗,不敢对 峙。她只得瞅机会把输了的面子赢回来,如若辛未老头有什么不地道的事儿,王婆 儿会变本加厉地以牙还牙,就算找回颜面和道理了。如今,辛未老头也正是含糊这 一点儿,所以,他委琐地呆在家里,不敢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他真的是痛苦 极了,不知如何是好。披一件旧棉衣靠在沙发上,耷拉着眼皮儿,脸上松垮的皮肤 交错出痛苦的纹路,雕塑般地拱在那儿,只有偶尔的咳嗽声说明他的存在。 王婆儿忙了家务忙菜园,又回来忙中午饭,忙了个半死,谁知老头子连碗都没 有端。这时,王婆儿说话了,请个医生来你又不让,问你有什么事你又不说,昨天 还好好的,今天这是怎么?是不是昨天碰到鬼了? 辛未老头长长地嘘了口气,并发出一声艰难而凄楚的呻吟,他是想以此博得老 伴的重视和同情。他知道王婆儿是不会原谅他的,他只能在心里说,不是碰到鬼了, 是碰到李顺儿了。你老是问有什么事,顺儿说的事儿能对你说吗?辛未老头想起王 婆儿那火爆的脾气,浑身的肌肉都在哆嗦,如果跟她说了,估计后果不堪设想。 王婆儿死死地盯着他,几乎是吼道,你说话呀!一天就怂在这儿看到心烦,有 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怎么不能说出来呀? 要是平时,辛未老头儿就毫不客气地要质问,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今天 他无力反驳,像是被什么掐住了脖子一样,感到气虚心悸,无言以对。顺儿说的事 情确实有点见不得人,这是他几十年的隐私,不是可以随便说出来的。他被王婆儿 吼得像孙子一样不敢反嘴,仍然仰靠在沙发上,眯缝着眼睛,微微的鼻息,一副不 久于人世的样子。有谁知道,此时的辛未老头犹如火烧乌龟,肚里痛。 王婆儿不知底细,看他那可怜样儿有点于心不忍,换了一种口气问道,想吃点 什么? 辛未老头无力地摇了摇头。 王婆儿不想在这里磨蹭了。老天阴沉着脸闷了几天,开始露出点花花太阳,室 内明亮了许多,她对老头说,你要不吃不喝,就到床上去睡,别老坐在这儿,受了 凉更麻烦。说完就出去了,她要去问问别人,这老头到底中了什么邪。 王婆儿出去不久,李顺儿像幽灵一样出现在辛未老头的面前。他照样掏出烟来, 两人又像点燃了炉子,搞得满屋烟雾朦胧。 李顺儿关切地问道,怎么样了老哥? 辛未老头皱了皱眉,眨巴了几下眼睛,然后用手在脸上摸了几把,一副为难的 样子对李顺儿说,这事恐怕不行。你是不知道,三十多年前我跟这王婆儿结婚的时 候就发过誓,赌过咒。我说过,谁要是有妻室儿女,就让他不得好死,天打雷劈, 抛尸河堤。几十年过去了,现在突然把那事说出来,王婆儿怎么想?别人又怎么看? 其实,我就说了那一次假话,人家还以为我一辈子在说假话,这张老脸还怎么见人? 王婆儿她能饶过我吗?还有我家草儿那小子,他跟他妈一起会搞得家里鸡犬不宁的, 只要把那事儿告诉了她,我就算活到头了。 李顺儿开着玩笑说,你都六十八了,花甲之年早过了,就是活到头了也不算短 命嘛,还属于寿终正寝,要我说,足矣! 你的意思是让我把这条老命拼了? 李顺儿笑着说,不至于要搭上你这条老命。你这个人哪,真是上厕所不带纸— —想不揩?穴开?雪。你要超脱一点,人们常说,无欲则刚嘛,你不要老是想到什 么脸面,当年的那种环境也不能怪你嘛!人活在世上还不是为了儿女为了后代,别 人怎么看怎么想你不要管,你把身边的王婆儿拿下就行了。她王婆儿也是六十开外 的人了,你怕她跟你拜拜了?你怕她不给你吃不给你喝?你把钱攥到手上,怕什么? 该咋办就咋办,迟说不如早说。 对。辛未老头觉得顺儿说得在理儿,他也觉得,大不了我不呆在这个家里,满 天的云都散了。他说,今天晚上我就跟她摊牌,看她怎么着,不行,我就走。 李顺儿说,即使是走,你也不能真走,这个窝是你建造起来的,为什么走?走, 不过是个手段,反正,要达到目的,就得多用点办法……两人在一起又谈了些具体 事情,顺儿就准备回去,他说如果让王婆儿回来了看到不好。可他刚刚出门没走几 步就碰上王婆儿回来,只好硬着头皮跟王婆儿打招呼,他笑着说,嫂夫人真是够忙 的了,这又是到哪儿为人民服务去了。 王婆儿还是很客气地说,怎么不多坐会儿,这么快就走怎么行,进屋去,吃了 夜饭再走。她还用手做了个让顺儿返回的动作。 不了。顺儿说,听说古董老哥不大舒服,我来看看,谢谢嫂夫人的盛情,我回 去还有事儿呢,就不麻烦了。 王婆儿一仰脸带着笑意说,麻烦什么,你留下以后还可以给我减少麻烦。我听 说,你昨天下午天黑之前在船上跟古董一起鬼鬼哝哝地哝了很久,今天,他就不上 船了,你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 没有!顺儿笑着说,看来,我在嫂夫人眼里还是个危险分子,听你这么一说, 那又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鱲? 我不跟你扯野。王婆儿认真地说,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像中了邪一样不吃不 喝,你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就不能告诉我? 顺儿没法子就现编了一段儿糊弄一下,他说,我们在一起也就是闲扯,好久没 有见面了嘛,他问我外面的形势,搞建筑业赚不赚钱,我说马马虎虎,只要工程承 包得好,一年挣个几万不成问题。他说,他想让草儿跟我一起出去,让他也挣点儿 钱。我说草儿结婚不久,恐怕耐不了寂寞,我还没有答应这事儿,就这,谈了很长 时间。他可能是累了,让他休息几天,会好的。我还有些事儿要办,过几天又要走 了,我得赶紧回去,拜拜!顺儿挥了挥手,急急地走了。 王婆儿进屋后感到一股烟味儿呛人,看到满地的烟蒂就知道他们俩谈了很久, 谈些什么她一概不清楚,顺儿说的那些话显然是胡编乱造,既然是想让草儿出去挣 钱的事,那老头子没有理由藏在心里。平时,老头子在家里无论大小事儿都和她商 量,他还在外面承认他怕老伴怕得要死,他说,一个老头子在家里没一点儿怕惧, 那不乱套了。所以,王婆儿也在众人面前大言不惭地说,老头子厉害得很,我有时 候被他骂得狗血淋头。 话虽这么说,人们都清楚,这老两口是在卖关子,说明他家里的日子过得还很 和谐,也很充实。如今,老头子迟迟不肯把心里话说出来,王婆儿就估计到这一定 是一件很特殊很特殊的事。王婆儿进屋后看到老头子还是那副模样,真有点气急败 坏,但她还是忍了。毕竟都是一把年纪了,有人说,无情岁月增中减,她也知道留 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何必呢!更关键的问题是把老头子的心里话给套出来。王婆 儿特地倒了杯开水递给老头子,很关切地问道,昨天下午,顺儿跟你到底说了些什 么?有什么事儿说出来我们一起担待,哪能一个人装在心里,别把自己憋病了,你 说出来天就塌了? 老头子还是摇了摇头,他说,没什么事。 王婆儿盯着老头子问道,你跟顺儿都能说的事,为什么不能跟我说呢?未必顺 儿比我还亲些?我们在一起也有三十多年了,如今,都一把年纪了,还有什么不能 说的? 未古董儿舒了一口气,很感叹地说,这事儿不好说呀! 是为钱的事儿吗? 未古董儿摇头,不是! 王婆儿见他开了口,就很温存地问道,不是钱的事,那到底是什么事?不管是 什么事,如果是孩子们有什么不体面的事,只要你说出来,我都会依着你,你不信? 不是不信,是这个事情……未古董真要开始说的时候还确实不知从何说起,想 起那一年“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他心里就有点打怵,王婆儿像母狮一样咆哮的 劲头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别看她现在说得那么好,那是老子静坐绝食换来的, 真要说出来,就像防汛决了口一样,不好收拾,前车之鉴,他不能不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