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孩子没娘,说来话长啊!辛未老头叹了口气,才一五一十地讲了起来…… 那是解放前夕,大概是一九四七年左右,那时候我只有十五六岁,在姑山渡口 一带捞鱼摸虾,维持生活。那年三月,国民党一些杂牌队伍在姑山一带打仗,逼着 我跟他们驾船,后来,他们就把我带走了。我在国民党部队里干了两年火头军。听 说他们是个支队,我在队部里给那些当官儿的烧饭做菜。我们炊事班有五个人,其 中有一个年纪老一点的是个小头目儿,姓钱,四五十岁了,人家都叫他钱老倌儿, 是个兵油子,在长官面前还有点市场。他喜欢抽旱烟,经常要我出去帮他弄烟叶儿, 他们也都很相信我,所以,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我就逃回了姑山,因为姑山有我一 个相好的女孩子。她的父亲打死了几个日本人,一家人都被日本人杀了,她是死里 逃生无家可归,就躲在那破寺庙里。我跑了几天几夜才回到姑山,河边山坡上我以 前住过的那毛棚子已经不存在,我只好又到那个被日本人烧毁的破寺庙里去找那个 和尚,他就是我小时候作为依靠的赵师傅。事隔两年了,赵师傅看到我突然回来特 别高兴,他猜到了我跑回来的意思,就派了个人把那女孩子从一个村户人家找来了。 赵师傅对我俩说,她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照顾她,这里不能久留,你们得赶 快走,说不定那些家伙马上要到这儿来找你,让他们抓住就不好办了。你们沿着这 条河往东南方向走,大约十几天的路程,找的那个地方叫瓦山,山下有个瓦街,山 上有一座馨香寺,寺里的方丈钱师傅是我的师兄。赵师傅在屋里拿出一小串精制的 佛珠给那女孩子戴在脖子上,这是我一件心爱的物件儿,就算传给你们吧,佛祖会 保佑你们的,钱师兄见到这串佛珠他就知道是我让你们去的。赵师傅想了一下又说, 牛儿,你得改个名字,以前你在我这儿叫赵牛儿,现在,你长大了,小名儿也不好 听,再说,逃难的人更要改名换姓,不然就存不住身。我想,你是民国二十年生的, 那一年是辛未年,你就叫辛未吧,好记。姓氏也要改,这年头只要能活命,姓什么 都一样,赵钱孙李,是百家姓的第一句,你不跟我姓赵了那就姓钱吧。他想了一下 又说不好,你本来就没钱,干脆就姓孙吧,孙辛未。你在我那钱师兄面前要像孙子 一样尊敬他。他又说,这姑娘的名字也要改,你就跟我姓赵,叫赵花儿。可惜我没 能力保护你们,望佛祖保佑你们,我会天天给你们烧高香,如果你们今后能记住我 赵和尚,我就心满意足了,阿弥陀佛! 我当时很感动,双膝跪在地下叫着师傅给他磕了三个响头。赵花儿也跪下了, 也给师父磕了头。就在第二天凌晨,也是深秋的季节,启明星刚刚升起,我和赵花 儿跟师傅拜别后就上路了。 那次,我和赵花儿走了十多天走得筋疲力尽,一直到晚上半夜才赶到了馨香寺, 那老方丈钱师傅确实是个好人,听了我们的遭遇以后,非常同情我们,在厨房后面 清理一间柴房出来让我们住。那时候瓦街也不太平,经常有国民党的兵在那里骚扰, 还住在寺庙里打牌喝酒,有一天,一个当兵的居然认出我来了,还叫着赵牛儿的名 字,我拉着赵花儿赶紧逃到山上躲起来,是老方丈出面劝说他们才不了了之。 后来,老方丈就把我俩转到瓦街一个钱大娘家里,钱大娘是个佛教信徒,无儿 无女,男人被国民党部队拉夫出去当兵多年,生死不明,钱大娘就信教行善,为来 世积点阴德。我们住在她家也把她当做长辈,都喊她大娘,过得就像一家人一样。 王婆儿听到这儿迫不及待地问道,你那女儿到底是哪一年生的? 未古董说,那已经是解放以后的事了,她是一九五一年二月生的,孩子生下来 以后,她问我取个什么名字,我说我们是在逃难,就叫个桃儿吧。她说好,就叫桃 儿。那时候穷啊!我们住在钱大娘家里,我每天到河里去捞点鱼,煮些鱼汤给她催 奶,还要拿鱼去换米,熬点粥来充饥。 那年月大家都苦啊!王婆儿叹了口气说,按说,解放了,赵花儿也不应该死呀。 她怎么就死了呢?王婆儿不解其中的缘故。 老头子很痛苦地回忆说,这人在世上都是有定数的,该得如此。 解放了,国民党败了,他们的部队也四散逃命,但是,瓦山深处还有一些国民 党的残渣余孽,躲在深山老林里想顽抗到底,那时候,共产党就搞清匪反霸,山里 的残匪怎么抗得住?有一天夜里,大概是八九月份,钱大娘家里有人敲门,我把门 打开一看,当时就傻了眼,我一眼就认出那个一身臭汗的老男人竟然是队伍上那个 喜欢抽旱烟的钱老倌儿,我连忙闪到背灯处。钱大娘当然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 她对钱老倌儿说,你还活着呢?钱老倌儿其实也很厚道,他笑着说,我怎么能死呢? 我没有跟你说清楚就死了,那就太对不住你了。 钱老倌儿回来是答应给山上探听消息的,那钱大娘劝他不要再跟他们来往,不 许他出去,他在家里躲了三天,我们之间也谈了不少心里话,他说他不想再给国民 党卖命了。就在第三天的晚上,有人撞门,我一听,知道不好,钱大娘哄着桃儿在 睡觉,我和钱老倌儿迅速钻进了地窖。赵花儿打开门以后和钱大娘守着桃儿,一下 子进来了好几个人,来人气势汹汹地问钱老倌儿在哪里,花儿说不认得什么钱老倌 儿,这家里就我们娘儿俩过日子。那家伙说,你们娘儿俩还能生孩子?胡扯他妈的 蛋!他上前一把抓住花儿的胸襟顶在墙上,问道,你说不说?花儿死也不说,那狗 日的家伙就把花儿提起来一把摔在墙角里,花儿当时惨叫了一声,头撞破了,鲜血 流了一地。正在这时,外面拥进不少的人,手里拿着枪,大声喊着不许动,并威严 地宣布说,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剿匪工作队。我俩就从地窖里爬出来。我看到馨 香寺里的老方丈也来了,他大概跟共产党早有联系。老方丈俯身去扶赵花儿,我连 忙扑上前去喊着花儿,只见她睁着双眼看着我说不出话来,很快就昏过去了,半个 时辰以后就咽气了,她死得太惨了。想起这件事,我心里就不得安宁。未古董说得 十分伤感。 造孽呀!那女人真是太可怜了。王婆儿也听得心里酸酸的,她又问道,既然赵 花儿已经死了,女儿没人照顾,你为什么还要跑出来?那不太绝情了。 不是呀!未古董说,你不知道当时的情况,解放军把那帮土匪的残渣余孽都抓 起来了,钱老倌也带走了,听说还要判他的徒刑,我就怕到时候也脱不了干系。老 方丈也同意我到外面去躲一躲,我把桃儿托付给钱大娘,那串佛珠也挂在桃儿的脖 子上,我跟钱大娘说,我没有什么留给孩子,这是她妈妈留下的遗物,您千万千万 要保管好,桃儿就拜托您了。钱大娘对赵花的死也非常痛心,她说花儿是为救她男 人而死的,她要像照顾自己的孙子一样照顾好桃儿。自那以后,我就跑出来了,弄 了些竹子和树枝扎了个木排,在河里捞鱼摸虾混日子。一九五四年被一场洪水冲到 这里,碰到李顺儿,就在这里安了家,并又改姓了李。 王婆儿深有感触地说,那孩子一定吃了不少苦,没想到你年轻的时候那样的多 灾多难,怪不得你在“清队”时,打死你也不说,其实你也是苦大仇深,说了也没 关系。 老头子说,你知道什么叫关系,那些年轻人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你说点儿芝 麻,他就当做西瓜来审,我在国民党部队里当了两年火头军,你要是说了,他就没 完没了。他们想搞出一条大鱼,把我当老虎收拾。我总是个挨打,为了你和三个孩 子,我就是被打死也不能随便说,如果说了那就害了你们一辈子。 老头子的心里话撞击着王婆儿的心扉,她深感惭愧和内疚,想到老头子为了自 己的妻室儿女而受苦受难,活得太不容易了。失散四十多年的女儿一直牵挂着他的 心,他怀着对家人的爱,极力忍受谩骂和毒打来换取儿女的平安,实在令人疼惜。 王婆儿从心底发出了同情的呼声,她说,桃儿要知道你还活着肯定十分想见到你, 你去把她接过来吧,我们一家人好好团聚一下。王婆儿还是没有忘记那句话,她关 切地问道,那李顺儿怎么找到桃儿的? 未古董说,明天让顺儿亲自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