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顺儿说,前不久,大概是中秋节的前夕,我在月城的建筑工地上碰到一位拉水 泥的卡车司机,他的同行们都叫他周三儿,我才知道他姓周,四十七八岁,中等个 子,人长得很精干。开始我也没有在意,当他的一车水泥卸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来 了个女人找他,说有急事,什么事情不清楚,就看到那女人一脸着急的样子。细一 看,那女人的面相好像在哪儿见过,有些熟悉。这就引起了我的注意。然后,我看 到她脖子上戴了一串小佛珠做成的项链,马上就想到古董老哥跟我说的那些话,我 便走到周三儿面前问他们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他们见我拢去了就不说了,还应付地 说,没事没事。 我知道这如今的人戒备心理很重,就是在熟人面前也不是所有的话都能说,何 况对我这个不认识的人更没必要告诉。不过,我仍然想问个清楚明白,我给他们套 近乎说,有什么难事说出来,指不定我还能帮你们一把。 周三儿说,真的没事,他问我,你是哪儿的?我说我是这个建筑队的,我姓李。 他又说,哦,李师傅。我说我不是师傅,我是跑堂的。他恳切地说,李跑堂师傅, 你忙去吧,我们真的没事。 他的意思是想让我赶快走开,根本不想跟我鱲嗦。没办法,我只好直截了当地 说,这丫头脖子上的项链挺好看的,谁给你的?她听我打听那项链特别敏感地看了 我一眼,支吾地说,没人给我,是在地摊儿上买的。 我当然不会相信她的话,连忙说,我很喜欢你这根佛珠项链,在哪儿买的,我 也去买一根。我走近她说,能给我看看吗?她说有什么好看的,几块钱的玩意儿。 我还没来得及继续问她,那周三儿就把车发动了,她连忙上车,眨眼工夫车就开跑 了。 一连好几天,再也没看到那个周三儿来运过水泥。我向其他司机打听周三儿的 情况,才知道周三儿不是月城的,他家住在落霞口镇,因为买汽车,借了别人的高 利贷,人家逼债,把他的车给扣押了。说不定他在四处借债挪钱,哪儿还有时间来 装运水泥。 没办法,我又乘班车赶到落霞口去找周三儿,月城离落霞口三十多公里,到那 里已是十一点多了,几经打听才找到他家。看他家关门闭户,无人在家,我就坐在 屋檐下等待。午后一点多了,周三儿和那丫头疲惫不堪地回来了。见到我以后,周 三儿对我说,怎么又是你呀?老人家,你有事就忙你的去吧,我们的穷事儿多着呢, 没工夫陪你闲聊。那丫头见我这模样也附和着说,你真有闲工夫呀!还追到家里来 了,我们家是穷光蛋!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你说不定白跑一趟。 我说,你们看我像个招摇撞骗的人吗? 周三儿说,如今这世道我见得多呢,谁知道你想干什么,反正,有一点我可以 告诉你,你来晚了,我就那台破车子,已经被别人弄走了,除此而外,真的一无所 有。 我说,年轻人呀,你就没想到,你们家还有一件宝物呢!周三儿冷笑了一声说, 你想无中生有,我也没什么办法。我只想告诉你,到底想干什么就直说。 我说,我就是来打听一下,那根项链到底是在哪儿买的,我跑遍了月城也没见 着,你们能不能给我指条明路。 那周三儿歪着头问我,就这个?我说就这个。他说,你到那个古董店里去问, 一问就知道了。我笑着说,我就是那个未古董叫我来的,你们知道未古董吗?未古 董就有这么一条项链,几十年以前他送给别人了,我如今就是在到处寻找这条项链。 周三儿说,我不知道什么未古董,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还是想劝你这位老 先生,没事儿快离开这儿,别老在这儿纠缠。我也是心情不好,没闲心跟你东扯西 拉。 我说,我知道你目前走到这一步确实很艰难,像你这种情况靠借高利贷就好比 一个人掉在泥潭里,越陷越深啦! 那丫头问了一句,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说,那天不是告诉过你吗,我姓李, 是个跑堂的。来了,就是想看看你那串佛珠。 她又问,你为什么要看那佛珠?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到底想做什么?我说, 能到你家里坐一坐吗,讨杯水喝也行,实在有些口渴。她打开门倒了杯开水出来递 给我说,家里实在太乱太脏,你这么讲究的人还是不进去的好。 我还是坐在了门口的石礅上,他们也不好进屋,大约僵持了几分钟,我就对那 丫头说,我是来向你打听一个叫赵花儿的女人。我看到她的神态惊讶了一下。就接 着说,赵花儿已经死了四五十年了。那丫头说,既然死了那么久,你还问她干什么? 可是,她还有个女儿。我看那丫头的眼睛又惊异地看了我一眼。我漫不经心地 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女儿姓孙,名字叫桃儿。那丫头的眉毛又皱了一下,不 知该怎么回答,她看了我几眼,想了想说,我不清楚你说的这些事儿,也没听说过 这两个人。 那周三儿也看了我几眼,又看着那丫头,似乎看出了点什么,问道,您怎么知 道这些事?我一听他称呼我您了,估计有戏。我说,我是冲着她脖子上这串佛珠来 的。接下来,我就发了一番感慨,这就不详细形容了,大概的意思是:这串佛珠是 佛家长老积善积德,是保佑荫庇你们的见证,是件宝物呀!你还一直戴着它,说明 你们没有忘记长老的恩泽,永远都有一颗善良的心,佛祖会保佑你们的。 您到底是谁?周三儿问。 我说我是孙辛未的难友、知己、好朋友,老哥们儿。那丫头眼圈红红地问我, 你真的认识孙辛未?他如今还在吗? 我说他活得健健旺旺,几十年了,他就是想他的桃儿。你能把那佛珠给我看看 吗?周三儿说,到屋里坐吧,坐下来再说。然后,我就被他们请到屋里去了。 我看了那串佛珠,每颗珠子上都有个?苈字记号,我说,这就对了。那丫头也 承认她就叫桃儿,如今叫孙幼桃,跟周三儿结婚二十多年了,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就是日子过得有些拮据。她跟我介绍说,他们落霞口镇以前办了个化纤厂,周三在 那个厂里开车,后来厂子垮了,他也失业了。没办法,两个孩子都在读书,姑娘读 大学,儿子读高中,正是在艰苦磨难的时候,要花很大一笔钱,怎么办,就借钱买 了台旧东风牌汽车搞运输。运输也不景气,高利贷的息钱像吹气球一样,见风长, 光利息就是好几万,两个人急得像猴儿一样,四处跳圈儿借钱。我问他们还差多少, 他们不好意思地说,还差两万。 我李顺儿这些年虽然没挣到什么钱,但两万块钱我还是出得起,我当时就答应 借两万块钱给他们,不要利息,让他们尽快把车子取出来跑点儿生意,他们对我当 然感激不尽,就跟我慢慢攀谈起来。我对桃儿说,前两年我到瓦街去找过她,那儿 已经重新修了一条新街道,很多人都是乡下搬来的,他们根本不知道有个钱老倌儿。 也有人说,钱老倌儿坐牢坐了七年,后来就死了。他家里那个老婆子好像是在粮食 紧张的时候饿死的,具体情况谁也说不清楚。所以,一直没有你的准确消息。 桃儿说她很感激钱奶奶,也感激馨香庙里的那个方丈钱大爷,在瓦街的十多年 生活就是靠钱奶奶照应,她还有机会在学校里读了四年书。我看出来了,她的幼年 时期,日子过得凄凄惶惶,如今,两个孩子读书,又那么重的负担,正是人生的 “乌江渡”哇,不容易!我得帮他们一把,帮贫济困是中国人的美德,何况是古董 老哥的亲闺女。 在场的人都很受感动,低眉细眼地听着,就是草儿很挑剔地问道,那桃儿怎么 姓孙? 李顺儿说,你爹就是姓孙,他叫孙辛未。 孙辛未?草儿很疑惑地说,那我是不是也姓孙呢?这就怪了!搞了这么多年, 我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怪不得有的人常常训斥别人说,看你得意忘形的样子, 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还真有这事儿。草儿又问道,姓孙就姓孙,为什么又改成 姓李? 辛未老头说,谁愿意改呀,还不是为了生存,那时候,这地方几家人都姓李, 咱改成姓李就是本家了,免得受人欺负。年轻的时候在姑山那寺庙里,有个姓赵的 和尚跟我说过,这年头,姓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好好地活着。 草儿自言自语地说,要照你这么说,那全国人民都姓李,都是本家更好,结果, 你还不是被人打得死去活来,姓李有什么好? 一个时候一阵风,你有什么办法?改姓也是迫不得已知道吗?未古董说,我原 来还姓赵呢,情况一变,就不能姓赵了,你要姓赵就活不下去,我那时候就叫赵牛 儿。 赵牛儿?草儿说,赵牛儿好哇,牛儿吃草,怪不得你让我叫草儿,就想吃我。 他的话把一家人给逗笑了。 王婆儿嗔怪地说,吃你什么?你不吃你爹就算万幸了,亏你说得出口。人家顺 儿大叔帮了那么大的忙,也没听你说声谢谢,就知道抬杠,不知道说句人话。 草儿说,我不就是这么一说嘛,怎么就不是人话呢?我还怀疑他出的两万块钱 是不是爹叫他拿出去的,不然,他怎么就轻易出了两万块钱呢? 你这话呀听起来还是有人相信的。李顺儿说,因为你把钱看得太重了。我可以 坦率地告诉你,我出的这两万块钱你爹根本就不知道,我没告诉他,昨天我跟你爹 在船上谈这件事的时候就没说我给钱的事儿,不信,你可以当面问。今天我说出来, 只是想告诉你们,我跟你爹一样,吃过苦,受过穷,是在夹缝里度过来的人。过去, 我是右派分子,受人管制,东脚不能走,西脚不能移,到哪里去挣钱?身上有五块 钱就觉得很富裕了。如今,我之所以能挣几个钱,那是形势和政策给了我机会,要 不然,我还是个穷鬼。如果说,要想超脱一点,假如我没挣到钱,我还是得生存下 去。看到桃儿那么困难,那么无助,那么心急如焚的样子,我有点儿钱,怎么能袖 手旁观呢?我也是饱受过贫困滋味的人,我知道很多难办的事都是非办不可的事, 在关键时刻需要人来支撑,需要人来帮助,特别是她的苦难经历,我非常同情。看 到他们在积极奋斗中遇到了困难,我作为一个长辈,作为是她爹生死之交的朋友, 我能不帮助?因为我有能力帮助,所以,帮助了他们我感到很高兴,真的,我觉得 自己的心情舒坦多了。 顺儿大叔有钱,当然可以高兴一次。我也希望你老人家什么时候对我草儿也高 兴一次。草儿油腔滑调地说。 未古董瞟了草儿一眼,看他那涎面滑脸的样子就不舒服,那么点心计还想在李 顺儿面前耍嘴皮子,顺儿是什么人?他是有学问的人,长辈,你一开口就想占点便 宜,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李顺儿说,我这个人啊,不是在什么人面前都能高兴的。因为桃儿他们在积极 奋进,艰苦创业,而且,困难即将过去,曙光就在前头,就像九火铜一样,再加一 把火,就炼成了金子,所以,这个时候我乐意支持他们一下,不支持一下,良心上 过不去,你不知道我跟你爹是什么关系? 不就是老哥们儿,还有什么关系?草儿说。 老哥们儿也要分档次知道吗?李顺儿说,一九五四年的时候,这双河两岸还没 有堤防,大概就是两三尺高的一圈儿土围子。那年,山洪暴发,洪水铺天盖地,这 个平畈里一片汪洋。那时候,这河边只住了两三家人,他们早就转移了。那天上午, 我从单位赶回来的时候,水势凶猛,涨得特别快,一会儿工大水就上楼了,那土坯 房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当时,在那无助的情况下,我感到十分绝望, 心想,这一下子完了。突然,远处漂来了一架小木排,真是天助我也,我就大声地 喊救命,那木排上的年轻小伙子像只水鸭子一样,全身湿透了,听到喊声,竭尽全 力地扳住木排,左冲右突,拼命地让木排靠近房子,就这样,我们一家四口得救了。 上了木排以后大约半个多小时,那房子就崩塌了,木板和家具随水漂流,一片惨景 啊!我庆幸自己碰上了那一架木排,不然,早就葬身鱼腹了。那个驾木排的小伙子 就是你爹,你说,我们是一般的哥们儿吗?是他给了我第二次生命,这叫生死之交。 王婆儿说,也别说得那么严重,房子倒了,人还可以逃嘛,不过,老头子帮了 点忙就比较保险一些,几十年的事儿了还值得一提?倒是桃儿这件事,要不是你这 么多年在外面帮忙打听,恐怕到现在也摸不到她的踪迹,真得感谢你李大叔。 草儿不乐意地说,我妈平常凶三恶四,其实,还是个菩萨心肠的人,桃儿是爹 的亲闺女,又不是你的亲闺女,你比爹搞得还热闹! 王婆碍于李顺儿的面子没有生气,还挤出一丝笑意说,这是小孩子说的话,等 你到了我这个岁数的时候你就知道,人世间的亲情是很珍贵的。我不光是今天搞得 这么热闹,我还要热热闹闹地把她们请到家里来热闹,还要把亲戚朋友都请来好好 庆贺一下。到时候谁要说三道四,我就不客气了,你说是吗他顺儿大叔? 顺儿笑着说,我表示强烈的支持!也以桃儿的名义向你表示真诚的感谢! 王婆儿也笑了,她说你就不要再强烈了,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不不不!顺儿很绅士地说,我知道,你是个识大体顾大势的人,如果你当妈妈 的有这样的安排,我敢说,全国人民都会支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