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动身的那天早上,太阳在雾霭中透着淡淡的白光,寒冷的北风拂在脸上冰凉冰 凉的,未古董跟在李顺儿后面,精神抖擞,一点儿也不觉得冷。他也穿了件皮夹克, 黑色旅游鞋,拎了个提包,他不习惯戴帽子,露着花白的板寸头,只是腰有点儿弯, 跟顺儿走在一起还是很协调的。老伴儿和家里人都出来送行,村里的热心人也都出 来祝福他们一路顺风,祝贺他父女团聚,望他早日把女儿接回来聚聚。李顺儿也满 脸喜气,看到班车来了,他向乡亲们挥手致意,那神气儿就像个参加国际比赛的领 队一样,拱手不迭。 李顺儿在外面跑生意,家里早就安了电话。桃儿家是个跑运输的主,也安了个 电话,顺儿头天晚上就跟桃儿通了电话,把动身的日子告诉了她。这天下午四点多 钟,安全到达桃儿的家门口。 桃儿和周三儿一直在家等候,看见一辆绿色的士在门前停下,他们赶紧出门迎 接。李顺儿付过车费以后率先下车等候未古董,然后给他介绍说,这就是桃儿,这 个是女婿周三儿。 桃儿看着爹,她没有像电视剧里的人物那样,扑到爹的怀里,而是细细地打量 眼前这个精壮干练的老人,看着他那双和善而坚毅的目光,极力搜寻梦中的记忆。 她曾经梦见过爹的模样是那么模糊,爹的衣服褴褛,一脸艰难和无奈,和眼前真实 的爹相距甚远,但爹爹的脸庞轮廓和那睿智的目光,让她有似曾相识之感。辛未老 头也看着桃儿,虽然已没了孩提时的稚气,可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怎么也改变不了 她妈妈赵花儿的模样。她的脸型像她妈,眼睛和嘴唇跟爹毫无二样,颈脖上戴着那 串佛珠,是他刻骨铭心永世不能忘怀的记忆,这就是桃儿,他叫了一声桃儿。桃儿 也叫了声爹,然后,接过爹手上的提包说,爹,一路辛苦了,进屋吧!又对李顺儿 说,大叔,感谢您老人家。周三儿也随着喊爹喊大叔,一手扶着爹一手扶着大叔, 并排走进屋里。 桃儿的家是一幢旧房子,是周三儿的伯父留给他的,周三儿的父亲过世很早, 他伯父无儿无女,就把三儿抚养大。三儿上面是两个姐姐,都因病而离开了人世。 三儿十八岁就当兵去了,退伍后照顾伯父几年,最后,伯父去世,他就顶了这个门 户。虽然只有三间旧房子,可总算有个窝。三儿和桃儿成家以后,又把屋后面改造 了一下,做了个大厨房,还有猪圈厕所和柴房,尽管档次不高,却很有实用价值。 在落霞口这么个小镇子里,开始建楼房的人越来越多,周三儿也想建幢房子,苦于 经济拮据,那计划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何年何月实施,只好听天由命。 未古董在屋里转了一圈儿以后,和顺儿一起回房里坐在沙发上喝茶抽烟,听了 三儿的述说,他感到很满意。为了鼓励他们,未古董说,不要紧,如今的政策好, 只要你们勤奋努力,在这个镇上盖幢楼房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你李大叔他们就是搞 基建的,你们筹点钱,我再助一把,过几年,孩子们都毕业了,日子就好起来了。 前一段,李大叔帮你们解了燃眉之急,最近的运输情况是不是好些了? 周三儿说,要不是李大叔呀,那就真的走投无路了,这段时间,我把借的那个 高利贷还得差不多了,这台车基本上就是我的了,李大叔的钱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偿 还。 李顺儿摇着手说,别提那事儿,当着你爹的面,我跟你们说句心里话,那笔钱 就算我投资了,只要你们过得好,我就高兴! 未古董说,那也不能要你投资,钱还是要还的,不过是个时间问题,以后再说。 顺儿笑着说,以后,他们不忘了我就行了,在你那儿烧多少纸,在我那儿也烧多少 纸,我就高兴了,对吧桃儿? 看你大叔说的,怎么能忘了您呢?您是我们的大恩人,又是我爹的老朋友,忘 了谁也不能忘了您老人家。桃儿一张嘴还是很乖巧的,说得李顺儿高兴。 顺儿也感慨地说,你这桃儿真是个角色,比你那个妹妹树儿机灵。树儿也是个 很实诚的孩子,不过,她就是没你这么能说会道,平时像她爹一样,少言寡语。他 对桃儿说,我告诉你,我曾经给你爹取了个绰号:叫未古董。为什么叫未古董?那 一年,我们两人在学习班遭难,后来,都放出来了,他为了感激我天天供给他的口 粮,就告诉我说,他有个很乖巧的女儿。在我们那里,谁都不知道这件事,我当然 也不敢随便乱说,就连他那老伴也不清楚。他一天到晚像个神像一样,很少说话, 搞不懂他在想什么,所以,我就叫他未古董,那边的人都这么叫。现在,他这个古 董被人识破了,他有你这么个聪明伶俐的女儿,以后可能就不会再那么古董了。 桃儿笑了,她说,我爹有您这么个朋友是他的福分,也是我们小辈人的荣幸。 您今天一路辛苦,没什么好招待,待会儿多喝杯酒,稍等会儿,两个孩子回来就吃 饭。桃儿介绍说,女儿是老大,叫周辛,儿子叫周未。是我给他们取的名字,他们 听说外公要来,今天都要赶回来。 李顺儿问道,这俩孩子名字怎么写? 桃儿说,就是我爹那两个字,一个辛,一个未,用两个孩子的名字来纪念我爹, 我也不知爹还在不在世,所以…… 这样好,这样好。顺儿看到桃儿喉咙哽咽,眼圈儿的泪水打转转,连忙称赞说, 你的心尽到了,是个很孝顺的女儿,我这古董老哥儿这辈子没有白古董。 正说之间,孩子们回来了。她姐弟俩约到一起回来的,女儿周辛大学快毕业了, 长得眉目清秀,白白净净,高挑的个子,一笑脸上还有个酒窝。妈妈先给他们介绍 了李爷爷,然后,再指着辛未老头说,这就是你们的外公。两个孩子叫着李爷爷, 叫着外公,还给两位老人深深地鞠了躬。 未古董瘪着嘴笑了,笑得很艰难,他习惯地眨巴眨巴眼睛,用手摸了一把脸, 连忙在胸前的内衣口袋里掏出两个鼓鼓囊囊的红包递给他们一人一个,说,外公没 给你们买什么东西,一人一千块钱你们自己安排,这是外公的一点心意。 李顺儿也不含糊,拉开提包,数了二十张大票子拿在手上说,你们叫我一声叔 外公,我就给见面礼,怎么样?桃儿说,李叔,怎么能让您破费?您帮了我们那么 大的忙还没感谢您呢!顺儿还是摇着手说,不谈那个,看着这两个孩子,我就觉得 很开心,我就是要这个名分。桃儿笑着说,您愿意当我们的叔外公,那是我们一家 的造化,儿子,丫头,快给叔外公磕头。顺儿连忙扶着孩子们说,别折了我的寿, 叫了叔外公就行了。他把钱给了孩子们,感叹地说,人生难得子孙兴呀! 桃儿一家盛情款待了爹和叔,尤其是顺儿大叔特别尽兴,他知道周三儿和桃儿 竭尽了全力准备了这一桌酒席,这是他们的心血,是他们的情意,桃儿骨子里的真 心实意溢于言表,血浓于水,骨肉情深,不是什么美味佳肴都能替代得了的。 晚饭后,大家围坐在后面厨房的火塘边烤火,闲聊的时候,听到电话响了,周 三儿去接电话,只听他说明天不空,我家里来了客人,对,很重要的客人。就把电 话挂了。 桃儿问他什么事。他说,还是上午来电话的那个老吴,他有一车饲料要运到机 城,爹和叔都在这里怎么能去,我推了。 未古董说,你推掉干什么?明天,我和你叔公到月城去转一转,你该干什么还 干什么,不要因为我们在这儿影响你的事情,后天就是元旦,树儿她妈想请你们一 家都过去玩玩,你明天去跑一趟能赶回来吗? 李顺儿接口说,机城离这儿也就是一百多公里路,跑个来回没问题。你爹说得 对,不能耽误你的生意,跑一趟起码也要搞个五六百块钱的纯利,何乐而不为呢? 桃儿也觉得二老说得有理,就跟三儿说,那你就去跑一趟吧,你跟他回个话, 明天早点儿回来,后天一起回爹那边去看妈妈和弟妹们,一家人凑到一起不容易。 周三儿跟老吴回电话去了。未古董为自己的建议感到满意,他深有体会地说, 挣钱也要瞅机会,错过了就错过了。光挣钱还不行,还要攒钱,乱花销的人一辈子 也没钱。未古董问桃儿,周三原在镇里化纤厂下岗以后,每月还给不给点生活费? 桃儿说没有,厂子垮了以后,很多人都另谋生路,有些人把厂里的财产给瓜分 了,就是房子和搬不动的机械在那儿,厂子已经荒芜了,我们也没指望厂里什么。 对,要靠自己努力。未古董说,我看周三儿还是个比较精干的人,你们走到一 起也是你这一生的缘分,我看了以后,心里总算踏实了。我这辈子欠你们的太多了, 想还也还不起呀! 爹,您说这话就不该了,我听钱奶奶说,您当时也是没办法才逃离瓦街的。桃 儿说,钱奶奶都告诉我了,我妈和您都是逃难的命,所以,我叫桃(逃)儿,钱奶 奶也不知您逃到哪儿去了,是死是活一点儿音讯都没有,她就把我当孙女养着,一 九六二年她去世了,寺庙里的方丈爷爷把她安葬后,把她几间房子也变卖了,我就 在寺里烧饭打杂,文革时期,那座寺庙是受国家保护的,也就没有被打砸。一九七 〇年清理阶级队伍时,有人找过我,我说我是孤儿,什么都不知道。 后来有一次,我在瓦街买菜,几个愣头小子抓着我,要我脖子上那串佛珠,说 是“四旧”是迷信,我死活不给。正在撕扯时,一个当兵的走过来吼着问他们干什 么,才幸免了一次大麻烦。以后,我再出门的时候就不敢戴那佛珠了。那个当兵的 就是周三儿,他本来在部队干得不错,有人告他和我有说不清的关系,就提前退伍 了,他只当了四年兵。如果不是受了我的影响,说不定他会在部队长期干下去。 未古董说,那都是有定数的。 爹说得对。周三儿也过来了,他坐在爹身边笑着说,姻缘前世定,看起来,我 们肯定还有前世的档案,说不定还有身份证呢!不然,我们怎么会牵扯到一起。 大家都笑了。一晚上,天南地北的话题扯得很晚,第二天,各奔东西,傍晚时 分,未古董和李顺儿从月城回来等着周三儿的消息。等了一个晚上也不见周三儿的 影子。第二天就是元旦,一家人惶惶不安,根本没有节日的气氛,两个孩子坐在一 台十七吋的黑白电视机前看电视,未古董和顺儿偎在火塘边抽闷烟。到了中午,三 儿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蔫不啦叽地回来了。一家人惊异地听着三儿的叙述…… 饲料卸完以后,来了五六个年轻力壮的汉子,把车强行开走了。他们说,你们 落霞口化纤厂的人把我们的车扣押了,你想要你的车,就把我们的车开来,以车换 车。 周三儿说,我当时跟他们辩论说,化纤厂扣你的车,你应该找化纤厂,我这是 私人的车,你们扣我的车没理由。那帮家伙不由分说,很快就把车开走了。后来, 我和老吴一起去找公安交警部门,找检察院,他们说,大白天强行抢车当然不对, 但事出有因,这里边的事情比较复杂,听说,他们差化纤厂的钱,化纤厂就把他们 的车给扣了,他们也有他们的难处。三儿说,我是无辜的,你们不能把我夹在中间 为难。那公安、检察部门的人说,这事儿只好麻烦你去跟你们那边的政法部门联系, 咱们双方协调来解决问题。 三儿说,今天一大早我就赶回月城,去找交警和检察部门的老战友,他们也觉 得这件事很棘手。关键是,机城不是我们一个省的,虽然是邻省,有些事不大好商 量;另外,化纤厂那帮扣车的家伙,现在不知身在何处,五马分尸一样,哪儿找去? 即便找到了,也未必能找到那台车,难啊!三儿本想请战友们吃顿饭,人家看他那 猴急的样子也不忍心,让他赶紧回家,等节后再商量。 辛未老头心里也像火烧一样难受,坐在那儿急闷闷地不说一句话,只有顺儿听 后暗暗地点头,他说,这事儿呀,依我看,咱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怎么治法?未古董问道。 国道从月城伸向机城,搞几个人在国道上,拦一辆机城的车,要拦高级车,让 他们把三儿的车开来换车,不然,就别想要车。三儿好像有点触动,他安慰大家说, 不要为这事儿着急,反正好事多磨,事情总会解决的,吃饭吧!让您二老担心了。 未古董自责地说,这事儿都怪我,我要不主张你去跑这趟生意,也不会有这样 的事情发生,真是,我这人一生没走过好运,连累你们也跟着我倒霉。 爹,您这话说得我心里都难过。三儿说,这跟您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怎么能怪 您?让您担心了我都不好意思,吃饭吧爹。 未古董说不饿,在顺儿的劝导下他喝了一点点儿酒,三儿对桃儿说,吃完饭准 备一下,明天去双河看望妈妈和弟妹们。 未古董说,车子不弄回来,我怎么放心得下,回去了心里也不安宁,暂时不走 了。 饭后,桃儿搬了个火盆到房里,要爹和叔公去看看电视,轻松轻松。未古董哪 儿有心思看电视,他这两天基本上是魂不守舍。原以为高高兴兴跨世纪,没想到在 焦急烦恼中跨进了新世纪,今天,太阳出来得太早,被忙碌的阴云蒙住,阳光缩了 水,混沌而灰暗,天气干冷干冷的,跟平日没什么两样,电视上对这一天设计了那 么多意义,可对于辛未老头来说,这不过是莫名其妙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