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郑月明很少全家一起到酒店消费。今天他们来到这家叫满福楼的大酒店,一是 因为在医院当护士的妻子苗丽维收到了一个患者送给她的一百元消费卡,二是今天 是他的生日。于是,一家三口人便来这里奢侈一回。 郑月明是最后一个迈进门的,走在前边的妻子推转黄铜大门时,郑月明发现大 街上来了一溜乌黑锃亮的小轿车。他回头透过大门向外张望,下来的一群人中大多 是他所在集团公司的领导,公司党委副书记郑荔芝也在其中。今天郑荔芝穿了件乳 白色风衣,混在一群西装革履的男人中间,大有万绿丛中一点红的味道。她出任新 一届集团公司的党委副书记,书记的位置空缺,由她主持党委工作。郑荔芝与郑月 明家住一个单元,她家住四楼,他家住顶层,六楼。郑月明不想与郑荔芝打照面, 不在一个阶层,见了面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平时他是能不与郑荔芝说话就不说,除 非走了个对头碰,否则他是不会像许多人那样,向前够够着与当权者搭话的。郑月 明连忙拉了下妻子,一家人快步进了一个包间。 菜上齐了。儿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出一块小蛋糕,两只小手七上八下地插上 了四根小蜡烛。寡言少语的儿子举起了杯子,妻子笑盈盈地看着儿子。儿子的脸仍 然有些虚肿,那是经常服用激素所致。儿子从三四岁时起就患有难以诊断的血液病, 经常流鼻血,身上也经常青一块紫一块的。为此,他曾经带着儿子跑遍了全国的大 都市,多亏那时父亲在世在位,对他们帮助不小,否则的话以他们夫妻的收入是绝 对难以稳定住儿子的病情的。“感谢爸爸为我东奔西跑,治好了我的病,谢谢爸爸! 生日快乐,爸爸!” 蜡烛点着了,妻子和儿子拍着手唱了起来:“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 摇曳的烛光里,郑月明多少烦心事都涌到眼前来,便再也忍不住了,他怕亲人 们看见,连忙去吹蜡烛,眼泪同时也流了下来。他心里默默地说:爸爸做得不够格, 以后我一定要做一个能让你们幸福的爸爸。 这顿饭吃了一百二十多元,郑月明要服务员把剩下的菜打包,便出去到吧台付 款。快走到吧台时,他突然认出来正趴在台上说话的是集团公司两办(党委办公室 和总经理办公室)王副主任,他便站到王身边的一个立式冷柜的后边,装作看里边 的酒水。这个王副主任与郑月明是朋友,他们的友情开始于十几年前公司文联成立 时,当时王也写一些东西,那个年代有些人爱好写作是赶时髦,王可能就属于那一 种。因为爱好相同,他们很快就成了朋友,以后一直来往。后来,王靠着这支笔进 了公司机关,当上了科长,文章也不写了,只知道围着权势人物转。他们的关系也 远了,有时王跟随着公司领导走在路上,与郑月明相遇,王竟然装作看不见他。郑 月明念旧,潜意识里也认为在机关里有个当官的朋友对自己也会有好处,于是有时 他便找王出去叙旧,王经常说有事脱不开身,就是被约出来,王都提出找个僻静的 地方吃饭,而且还要把包间的门关得严严的。 前台经理指下的语音计算器在报数,郑月明心里不由得暗叫了一声:天哪!十 来个人,一顿竟吃了八千多元。下边的对话更让郑月明开眼了,只听前台经理说: “发票开多少?九千五,行吗?我这里就有一条软中华了。” 王答:“行,你先放到柜子里,改天我来取……” 王副主任结完账,回他们的大包间去了,郑月明这才上去把饭钱交了。 喝了不多不少的酒,晚上躺在床上就睡不着了,他眼巴巴地望着黑洞洞的其实 并看不到的屋顶,想着心事。春节一过,公司领导班子换届,老爷子们全部退了下 去,三十八岁的常务副总经理被扶正。不到三个月的时间,新一届领导班子的改革 方案就将实施。据传,郑月明所在的科室可能要解体。一直以来,在公司里有相当 一部分人认为,郑月明所在科根本没有设立的必要,于是多少年来,一有改革的风 吹草动,他们科便会像一块肉一样,被公司核心决策者们放到案板上,只是许多次 都是因为意见不统一,那把无形的刀迟迟没有落下来而已。好像改革就是精简裁员, 届时公司将出台一系列新政,一些人可以提前退休,俗称内退,一些人要面临下岗。 减员增效,一时间集团公司上下人心惶惶。新上任的总经理一上台就调整了中层干 部,其调整幅度之大绝对是空前的。总经理的话就是公司的厂规厂法,根本不像上 届班子的老总那样民主。所以,这一次郑月明他们科的人凶多吉少。 按照当今一些人的价值观来审视,年至不惑的郑月明在这家国有大型机床企业 集团里只是一个一般科员,无论如何不能算得上一个成功的男人。父亲三十二岁时 就是副县长了,要说龙生龙、凤生凤的话,他算是一个例外。问题出在哪里?如果 年少时浑浑噩噩、无所追求也就算了,但自从他懂事时起就是一个有抱负的人。然 而,白云苍狗,一转眼他奔四十岁了。人到中年万事休,近来晚上睡不着觉他也会 想起这些,结论是:自己不应该爱好写诗,是文学耽误了他。一门心思吟诗撰文, 一直以为将来有一天自己会一举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