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两年后,地方在企业选拔干部,郑荔芝被调到附近的一个地级市,任主管文教 卫生的副市长。一位副总经理接任郑荔芝的位置,在那次死人事故后升任正职的王 主任填了这个副总经理的空缺。由一个国有特大型企业调到政府机关任副厅级的副 市长,虽然表面上是平调,但事实上这是委以重任。一家企业集团不管多大,内容 也没有地方丰富,集团公司级的领导都特别羡慕郑荔芝,这个老姑娘情场失意,官 场得意呀。 公司班子成员在满福楼设宴欢送郑荔芝。大家都给郑荔芝敬酒,她喝了三大杯 五粮液,足有七两多酒。大家都说,就杯中酒了,不能再喝了。公司总经理便举杯, 要大家一起干了,然后对郑荔芝说:“荔芝呀,家里这边还有什么事要交代的,只 管说。你把一生中最好的年华都献给了机床集团,都是家里人,不要客气。这里还 是你的家,是你的娘家,希望你以后有机会常回家看看……” 看着喝得微醺了的老总,想起这几年总经理一直像兄长一样待大家,郑荔芝的 离情别绪一下子到了顶点,眼泪不由自主地就涌满了眼眶。郑荔芝含泪与总经理碰 了下杯,又依次碰了下去,对着总经理说:“要说有事,就是公司万余名职工都托 付给老总你和大家了。大家心里一定要装着咱们的职工群众啊……”大家被郑荔芝 的情绪感染,都纷纷站起来说着一定认真工作、为机床集团的腾飞努力一类的话。 这时,郑荔芝想到了郑月明,她没再说什么就把酒干了。 酒席散后一回到家里,郑荔芝便给党委书记打电话,聊了几句闲话后说:“书 记呀,我有一个邻居,他在公司工会当办公室副主任,他家孩子一直有病,我挺同 情他,如果有机会请你们想到他。” “你说郑月明吧?”党委书记当然知道她与郑月明的关系,爽快地答应了, “没问题,郑市长,这事包在我身上了。” 郑荔芝放下电话,长长地出了口气。 几天后,党委书记便对总经理说了郑荔芝走前的要求。总经理说:“这个老郑 呀,当时我问她,她还不提。” 郑荔芝离开机床集团一段时间后,在一次干部微调中,郑月明被聘任为集团公 司工会办公室主任,去掉了副字。当时总经理与党委书记议了对郑月明的任用问题, 但实在是没有合适的位置,只好将郑月明原地提拔。这样由副变正,尽管工作上没 有什么变化,但工资上去了,比副职每月要多开三四百元钱,这也算照顾了他。 对郑月明的这次提拔,大家反应平平,因为老主任已经正式退休,郑月明变不 变正也没什么了。郑月明并不知道他这次突然被扶正的内幕,高兴之余就被女工部 部长等一伙同事熊去了一顿酒。 这些年,国家的机械行业形势看好,新任总经理民主大度,公司效益大增,已 经开始酝酿上市,集团公司还为副总工程师以上级别的领导配备了私车。已经成为 公司主要领导的王副总经理,每天开着公司为他配备的黑色本田轿车上下班。他已 经不再与郑月明联系了,偶尔在路上遇见,他连按一下喇叭,打个招呼的兴致也没 有了。郑月明对王已经没有从前那种怨气了,感觉他这样再正常不过了,否则就不 是他了。 郑月明也过了四十五岁了,再提拔的可能几乎没有了。不过,这些年他为朋友 办事也收入不少,欠下的债务早已经还清了,而且也有了相当数额的积蓄。公司给 予了中层干部行车补贴,许多车间处室的领导也都买了车,下班的时间里,只要你 注意听,就是连续不断的嘭嘭的关车门声。车,他郑月明也能买得起,但是考虑到 儿子有病,说不定什么时候用钱,再说自己只是一个科级干部,开着车上班合适吗? 所以,看见那些领导们的私家车奔驰在马路上,锃亮的,成排地停靠在办公大楼前, 那道风景,让他很是羡慕。 郑月明不再像从前那样一个星期在家也吃不上几顿饭了,他又有时间与老婆孩 子在一起了。儿子很高兴,一家人围在餐桌前有说有笑地吃饭。收拾下碗筷,饭桌 就成了课桌,儿子趴在上边写作业,他与妻子在里屋看电视,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 平淡与宁静。但他的心却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平淡和宁静了,那里总是空落落的,经 常会想起郑荔芝在位时的那些日子。他想写点东西,买了台电脑。他偶然就喜欢上 了《读者》一类杂志上的情感和励志文章,模仿着写了些,投出去竟真中了几篇。 其中还有被选载的,稿费还不低,一时间郑月明挺高兴的。 这个冬天真暖和。新年刚过,郑月明为公司艺术团走访客户打前站,在火车上 竟与郑荔芝不期而遇。 他们是在餐车上相遇的,当时郑月明刚把一口菜放进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看 车厢壁上贴着的标语:共建和谐社会;看好你的包谨防扒手。有人叫他:“郑月明。” 那声音仿佛是在梦里,他转过头,面前没有他认识的人,他就更感觉那声音的不真 实,以为自己听错了,于是又低下头夹菜。 “你先回去,我遇见个熟人。”女人的声音。 这命令的口气一下子把郑月明的记忆打开了,他回头才看见身后站着的是几年 没见了的郑荔芝,她显然是在吩咐随从。他立即站起来说:“你好,郑书记。我没 看到你。” “坐吧。”说着郑荔芝坐到了他的对面,“出差吗?”她问。 “是的。”他答,他发现对面的郑荔芝脸又不太平坦了,身材又胖了些,这就 显得老了许多,已经有点儿老太婆的模样了。 “还在工会吗?”郑荔芝端详着他问。 “是的,依然如故。” “儿子身体还好吧?”她关切地问。 “还好,一直很稳定。” “还写东西吧,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你的作品。” “是吗?哪本杂志?”郑月明微笑着问。 “《觅知音》二○○八年第一期。” “谢谢你对我的关注。”郑月明放下了筷子,有了些许的感动。 “你吃你的。”郑荔芝微笑着把那盘猪肝炒青椒往他面前推了推,这个菜也是 她爱吃的,她接着说,“你写给我的诗我还留着呢。” 这句话一下子把郑月明的记忆拉回了从前。其实当时他已经写不出什么诗来了, 况且对她的感情并不是那种刻骨铭心的爱情。于是,他把当年与妻子谈恋爱时写的 情诗找出来按郑荔芝的特点修改一下,或者他找出一些著名诗人的诗集,一段段地 摘抄,然后综合到一起,再修改一下,使之不能看出来是摘抄后合成的。此时,他 有些沧桑感,便从心里关切地问她:“这些年还好吧?” “还好。”郑荔芝勉强地笑了下,“我登记了,与我们市退下来的人大主任。” “什么时候办?能告诉我一声吗?”郑月明小心地问。 “不办了,他的孩子们有些反对,再说都这么大年纪了,办什么办呀。” 接着还说些什么,事后郑月明竟回忆不起来了,只记得他们起身离开餐车时郑 荔芝说:“你自己家里有事可以找我——你自己的事。” 郑月明听得出这个强调,他不爱听这样居高临下的口气,但嘴上却应承着。 他走在她的身后,走到一个软卧包间,她回头说:“我到了。” 郑月明跨前两步,为她拉开包厢的门,看着她走进去,说:“再见,郑市长。” “再见。”郑荔芝回头望了他一眼说。 他为她拉上了包间的门,继续前行,向硬卧车厢走去。郑荔芝臃肿的体态和衰 老了的面容还在他眼前,随着他向前走。他突然想起来,忘记要她的电话了。 他停住了,犹豫着是否应该回去讨要这位副市长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