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是春天里一个阴雨蒙蒙的日子,在城里当武装部长的王启东突然回到了村里。 他在堂弟王大正家住了两天。 外面虽然飘着蒙蒙细雨,王大正却像迎来一个意义重大的节日。他从没被人这 样看得起过,何况这个人是王启东,是小村历史上出过的最大的官,是开着吉普车 到他家里来的。那时候,村里人除了看见过拖拉机,没人见过吉普车呢。王大正一 向耷拉着的脑袋昂起来了,眼睛红红的,比喝醉了酒还红。他吩咐老婆在自家的破 炕席上放上炕桌,把王启东带来的衡水老白干倒了满满两大碗,先自喝了个痛快。 可等王启东终于说明了来意,王大正看着挤在门口向屋里张望的一张张肮脏的小脸, 心里犯了难。他和老婆萧广英合计了一晚上。 第二天,王大正把七岁的小艾推到王启东面前。王启东有些犹豫。这个面色青 黄的孩子,像失了水分的菜叶,两条发黄的小辫子仿佛两根细麻绳在脖子间扭来扭 去,一双大眼睛占了半张面孔。王启东抱起小艾掂了掂,觉得七岁的孩子还没有一 颗大白菜重。他对自己的堂弟和弟媳不满地说:“这孩子不会有病吧?你们可别糊 弄我,这么一大群孩子,怎么单就挑个没亲娘的……” 小艾的继母萧广英脸上红红白白一阵,忙解释说:“大哥放心,孩子没病,全 是饿的!你不就想要个闺女嘛,小艾没亲娘,不是能跟你们更亲?” 见王启东脸上还没有放晴,萧广英又补充道:“这孩子会干活了,不吃闲饭, 你领回去,小嫂子一准儿高兴!我那些个娃,除了会要吃没出息,只配跟我们过穷 日子。” 王大正点头同意萧广英的说法。前一天晚上他也曾对萧广英的决定提出过疑问, 提醒她说:“过继的事要让小艾去,你不怕人戳你脊梁?”萧广英说:“小艾跟了 她大伯就变成城里人了,有饭吃,还有书念,将来能像男人一样上班挣钱,这可是 咱农村人做梦都想的好事哩,也算我这当后娘的疼了她……”说着,萧广英眼里泪 花一闪一闪。没有人知道,做个城里人正是萧广英年轻时想象过无数次的幸福生活, 是当年那个把她骗大了肚子的油田宣传队长向她描述过的幸福生活。王大正点了头。 王启东牵着小艾向村后的大榆树下走去,那里停着他的吉普车。远远的,他们 看见一群半大小子正围在大榆树周围,嘴里学着汽车叫,两手在吉普车上摸来摸去。 雨水已经把他们的头发淋得一绺一绺贴在脑壳上,像一只只掉进水沟里的鸭子。王 启东吆喝了一声,坐在车里乐呵呵的司机忙开了车门,连声轰赶着孩子们。那些小 鬼头没跑出几步远就站住了,高一声低一声地喊着小艾。王启东抱起小艾把她放在 后面的车座上。 孩子们羡慕地围过来。小艾把头探出车窗,向小伙伴们摇摇手,一边快活地说 :“我要去城里吃白馒头了!”七岁的小艾并不清楚“过继”到底是怎么回事,她 以为只是像继母给她说的那样:到城里有饭吃。 “真的?给我们捎几个回来行不?下回再去打野菜,我们帮你多打!”一个叫 二忙的孩子流着口水说。 “你啥时候回?我们可等你!”一年四季都光着脚的嘎蛋嚷道。 萧广英向车里探进身,抻了抻小艾的衣服,把沾在她头发里的几片干草屑仔细 地择了去。 小艾快活地在车座上颠着屁股。王启东挥挥手,示意萧广英回去。 吉普车开得很慢,一步步爬过乡村泥泞的土路。蒙蒙细雨中春天的田野一片萧 索,稀疏的小麦苗贴在地皮上,像给大地穿了件到处打满补丁的衣服。路两旁被剥 去了树皮的柳树槐树枯着身子,树头不见一丝绿意。忽然,小艾看见远远的几座坟 包旁边露出几点绿色,她欢喜地叫了一声:“野菜,那里有野菜!”一边指给王启 东看。王启东向车外瞥了两眼,他知道小艾指着的那一堆小土包里有一个埋着她的 亲娘,在小艾还不会走路的时候,那个女人就为了丈夫的荒唐,一气之下喝药死了, 是萧广英带大了小艾。 小艾跟着大伯第一次坐了汽车,第一次走上了城里宽阔的马路,第一次看见了 高高的楼房,她心里的好奇和快乐像一面面鼓满了春风的彩旗。她的小手一路被大 伯牵着,直到走在陌生阴沉的街道上,她心里还明亮亮的。她甚至哼了几句歌儿。 小艾还没来得及从眼花缭乱的城市风景里收回目光,他们已经走到了一座红砖 瓦房前面。王启东敲过门,黑漆的大铁门开了,屋里走出一个女人。那是一个少有 的年轻好看的女人,小艾觉得她真像画上的一样。 年轻女人看见王启东领着的小艾愣了愣。 王启东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简单地说:“我堂弟的孩子,小艾。” 年轻女人点点头,紧着的眉头有些舒展:“这就是小艾呀,怎么回老家也不跟 我说一声?”说着,年轻女人从王启东手里接过小艾,紧紧地抱起她,在她脸上亲 吻了两下,叹息着说:“可怜的孩子,你大伯跟我讲过你,没娘的孩子真让人心疼! 在城里多住些日子吧,让我也好好疼疼你!唉,没人知道,我多喜欢孩子……” 小艾闻到女人身上有一种令人沉醉的花香。女人的亲吻和甜蜜的声音也像花香 一样让小艾沉醉。小艾忽然有些泪眼模糊。 王启东脸上浮着令人难测的表情,似乎是冷笑了一下说:“喜欢孩子那就好好 待小艾,以后,小艾就跟咱们一起生活。” 年轻女人好像没听明白王启东的意思,张着嘴望向他。 王启东示意了一下小艾:“小艾,我们在路上说好的,想吃白馒头就怎么样?” 小艾眼睛亮亮的,声音甜甜地叫了女人一声:“妈妈——” 女人的微笑就在那一刻凝固了。 王启东面无表情地看着女人,提醒了一句:“孩子叫你妈呢!” 女人搂抱小艾的手臂突然间变得僵硬冰冷,小艾从女人怀里摔到了地上。 王启东在女人锥子一样的目光里走进院子,摆弄起放在窗台下面的一盆盆花草, 对女人的目光视而不见。 女人尖叫一声,喊着王启东的名字蹿到院子里,一个又一个花盆摔在王启东脚 下。那些正在怒放的花,被女人的皮鞋踩得稀烂。 小艾浑身抖着,黑眼睛更大了。她转身想跑出院子,却被王启东的大手一把拉 住了。 女人和王启东的战争持续了一天一夜。 小艾无处躲藏,她被王启东硬拽到女人面前。王启东交给她的任务就是不停地 喊妈妈,直到女人答应。年轻女人把床上的东西都扔到了地上,红花绿叶的被子和 绣着鸳鸯戏水的枕头被踩得没了形状,她硬是不接小艾的叫声。她声泪俱下地喊着 :“王启东,你为什么不让我生下我自己的孩子?你连我也杀了吧!我要我自己的 孩子……” 在许多器皿的破碎声里,小艾明白了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人。她在惊恐和混乱 中缩成一团。 小艾的童年,就在那个阴雨蒙蒙的日子猝然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