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年又一年,小艾身上的旧伤结了疤又添新伤,她细细的身材总像棵缺了水分 的黄豆芽。十几岁的大姑娘了,见了人还怯怯的,沉默得像个纸人儿,只有一双手 整天不停地忙碌。吴芳华身上一年四季穿的是小艾织出来的新毛衣、新线衣,而她 胡乱扔给小艾两件替换下来的衣服,小艾便用丝线把那些故意撕扯出的破洞细细补 了,默默地穿在身上。小艾没有朋友,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空间,更不被允许走 到外面的世界里去。她甚至只在自己的小屋里洗澡,从不敢迈进公共浴池一步。因 为在那些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布满了大大小小丑陋而醒目的疤痕。小艾一闭上眼, 就能闻到烟头烫在皮肉上的焦糊味。可是小艾没有眼泪——吴芳华无数次举着棍子 在她耳边尖叫:“不许哭!我讨厌哭!” 小艾十七岁那一年,得了绝症的王启东孤零零地死在医院里。那时,吴芳华正 和别的男人躺在家里的大床上。得知噩耗的小艾哭着推门跑进吴芳华的房里,还没 来得及告诉她大伯去世的消息,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吴芳华跳下床,一把扯 开了小艾蒙在眼睛上的手,她的脸上挂着笑:“害什么羞呀,我的乖女儿,你又不 是第一次看见!你不是从小就爱偷看我吗?今天妈妈让你看个够!你也大了,该学 学怎么做女人了。来吧,别怕,你最听妈的话……” 小艾哭叫起来,眼前赤裸裸的一切让十七岁的小姑娘吓破了胆。惊恐的挣扎中, 小艾把健壮的吴芳华撞倒在地上。她大喊了一声:“爸死了!求求你,去医院看看 他!” 吴芳华惊愣了一下,呆呆地看着小艾瘦小的身影很快地消失在院子尽头。她喃 喃地重复着小艾刚才的话:“死了?他死了?去医院看看……” 吴芳华忽然一屁股坐在床上,古怪地笑了一阵,又放声大哭。 已经穿好衣服站在一边的男人拍拍吴芳华:“哭什么?这不正是你天天盼着的 吗?这样,我们就能想什么时候在一起就什么时候在一起,而且他的一切都会是我 的,我的一切都会是你的,你有什么可伤心的?” 男人的劝慰并没有让吴芳华停止哭泣,她哭得真是伤心,泪水把一条枕巾都打 湿了。男人不解地看着她:“难道,你对那个老家伙还真有感情?看不出来……” 吴芳华哭喊着:“你懂什么?”索性倒在床上哭得天翻地覆。 是啊,这个男人怎么能懂得吴芳华此时的心情,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和王启东共 同生活了十几年到底是一种什么感受。当年,农村姑娘吴芳华一腔热血地想参军入 伍,无论是做个电话兵、卫生兵还是文艺兵,那都是一个农村姑娘所能想到的天堂 一样的生活。但是,她一没熟人,二没关系,全县仅有的两三个招兵名额怎么能轮 到她?她听人说市里武装部管征兵的事,就带着干粮住到市里的一个小旅馆里,天 天一到上班时间就去闯武装部。就这样,她认识了武装部长王启东,王启东居然真 的答应帮她。受宠若惊的吴芳华把王启东当成了能改变自己命运的恩人,不惜一切 地满足他的要求,可是最后还是没能如愿。据王启东说,那两个名额都被县委领导 的子女占了,她只有再回到农村过原来的苦日子。吴芳华不甘心,她不想付出那么 多而最后只是竹篮打水。她一无所有,只有自己,她只有抓紧王启东。吴芳华相信, 只要抓紧王启东,自己的命运就能改变。 一年以后,吴芳华真的如愿以偿成了部长夫人。王启东的前任老婆是他参军前 家里给娶的,不识几个字,虽然为王家种了十几年的田,织了十几年的布,一直把 两个多病的老人伺候得安然入土了,却没给王启东生下一男半女。王启东顺顺当当 就离掉了她。可是结婚两年多,王启东辛勤耕种无数个日夜,吴芳华的肚子也没增 加新内容。吴芳华忍不住找医生做了几次检查,最后确定不能生育的原因在王启东 身上。医生把检查的结果告诉了王启东,还劝要子心切的他领养一个孩子。可是王 启东坚决反对。这个比吴芳华大了将近二十岁的武装部长,不相信自己强壮无比的 身体居然没有一颗能发芽的种子。他对医生说:“我打过那么多仗,抗美援朝都参 加了,没伤一点皮毛,这说明我是员福将啊!怎么会连个自己的孩子都生不出来?” 王启东的逻辑让医生哭笑不得。一晃又是五年,吴芳华依旧身材窈窕,年轻动人, 而四处求医浑身散发着中药味的王启东却像是老了二十岁。 吴芳华绝望了,她不愿看到王启东就这样毫无希望地痛苦颓废下去,她比王启 东更相信科学的结论。她想来想去,偷偷接受了娘家嫂子的建议,那是在农村最古 老最通用的方法:借种。不久,她惊喜地发现自己真的怀孕了。她按捺不住心头的 喜悦,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向丈夫报告了好消息。王启东马上怀疑地问:“这是 你跟谁的孩子?我新淘换的几副中药还没吃完,我得养精蓄锐,咱俩已经两个月没 在一起睡了,你怎么会怀孕呢?”吴芳华支吾了半天,最终没能逃过这位老侦察员 的火眼金睛,只好如实地承认了。吴芳华让王启东千万要理解自己的良苦用心。王 启东愣了,举起巴掌想打她,却雨点一样落在自己脸上。吴芳华抱着王启东大哭了 起来,王启东什么也没再说。 开始,吴芳华以为王启东默许了,欢天喜地地准备着各种孕期要用的东西,早 早地做好了孩子的小衣服。可是一个月后,王启东领来了自己的侄女小艾。他对吴 芳华说:“你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我死也不会要个野种!还有那些小孩子的东西, 赶紧扔掉,我看见就恶心!小艾好歹是我王家的骨肉,别的,你甭想,想也没用! 至于过去的事,我可以不计较,但是以后你要跟我老老实实过日子,我王启东眼里 不揉沙子!”王启东的话使吴芳华跌下了悬崖,她变得绝望而疯狂。她声泪俱下地 求王启东:“我要我自己的孩子……你连我也杀了吧!我要我自己的孩子……”她 “乒乒乓乓”地摔碎了一切能摔的东西,王启东并不阻止她,但他的决定不容动摇。 他对吴芳华说:“如果你实在舍不得肚子里的孩子,咱们可以离婚,我不会强迫你。” 王启东说:“我是个男人!我不能没有自尊……” 吴芳华到底没能保住自己的孩子。她心里仇恨王启东,可她又没有勇气退出这 份苦心经营才得到的生活。她明白,只要自己一退出,马上就会有人补上来,有几 个女人不想过“夫贵妻荣”的舒服日子?尤其那些像自己一样泡在苦水里毫无出路 的农村姑娘。于是吴芳华依然做着部长夫人,但她的心已经开始迅速地蜕变。她暗 暗地不断更换男人,快乐地践踏着丈夫的自尊。直到王启东得了绝症死在医院里, 她才发现自己心中的扭曲和仇恨已经是一座扑不灭的火山…… 追悼会上,武装部长王启东的原配夫人意外地出现在人们面前,她哭得几次昏 倒。人们奇怪,这个乡下女人居然不怨恨王启东,还哭得这样伤心。她的伤心是真 的,人们能看得出来,她不像王启东后来娶的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吴芳华。人们在 吴芳华脸上看到的只是木然,没有悲哀。人们不禁纷纷感慨:一日夫妻百日恩哪, 糟糠之妻不下堂,王启东这一步是走错啦……王启东无比苍老的原配夫人最后走到 小艾面前,仔细地端详了小艾半天,又握了握小艾长满老茧的手,长长地叹了口气, 闷闷地走了。吴芳华的眼一直跟着她,说不清那眼神是警惕还是嫉恨。 办完王启东的丧事,成了寡妇的吴芳华更觉出了小艾的多余。她一个电报就把 小艾的亲生父亲叫了来,让他领走小艾。吴芳华学着王启东的语气说:“再怎么说, 小艾也是你们王家的骨肉,不是野杂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