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艾走了,连近在眼前的高考都没能参加。她一言不发地跟着父亲一直走到自 家的责任田里,挥动着两只细细的胳膊开始学做农活。继母萧广英对着瘦弱的小艾 不停地叹气,她没有想到:成为城里人的愿望竟然那么难以实现。当年,小艾在那 个阴雨蒙蒙的日子被城里的大伯领走了,可是没人相信一个后娘的好心。每天收工 回来,萧广英就发现,不是窗子被人捅破了,就是篱笆被人拆了一大块,少了同伴 的鸡鸭呆呆地缩在墙角里,沾了血块的羽毛凌乱地踩在地上。后来人们干脆直接把 唾沫吐到了萧广英脸上。她有口难辩。而小艾后来在城里的遭遇,再次把一个后娘 的好心碾轧得粉碎。萧广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无法生养的女人,在远方的城 市里毫不费力地就撕碎了她对小艾关于幸福生活的所有幻想。 十七岁的小艾变得更加沉默,离开了十年的农村生活已经让她格外陌生了。她 的一群弟弟妹妹也都长大了,一个个面孔粗黑却高大结实,他们常常嘻嘻哈哈笑闹 成一团,小艾就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无法加入。二忙和嘎蛋他们也都长成大小伙子了, 胳膊上的肌肉一块一块的,一顿饭能吃下十几个包子。他们已经和小艾彻底生疏了, 有时候远远打量几眼田里的小艾,完全是看陌生人的样子。他们那种眼光让小艾觉 得鼻子发酸,她知道自己做不了城里人,也无法成为地地道道的乡下人。她心里又 是多年前初到城里时被悬在空中无法落地的感觉了。 在遥远的城里,女人吴芳华的生活也并没像她自己设想的那样花好月圆。那个 先前躺在王启东床上和她信誓旦旦的男人并没跟她结婚。王启东死了,武装部长的 位子没像他们预计的那样落到那个男人手里。他们低估了王启东的洞察力。 其实,王启东早就对吴芳华失去了信任。当年他闹离婚,是打着妻子一直不能 为他传宗接代的旗号,顺顺当当地离掉了她。那个女人只因为没给他生孩子背着沉 重的罪名,她一直为自己的这个缺陷而愧疚,以至离婚后也不肯再嫁。而王启东迅 速地娶了这个年轻俊秀一直想依靠他当兵的农村姑娘,除了喜欢她的美貌,他真的 是想让吴芳华为自己生个一儿半女。可是无情的现实像一颗子弹打进了这位武装部 长的身体。他无法相信是自己的问题,更不想在众人眼里失了面子,成了笑柄,成 了忘恩负义、薄情好色的伪君子,所以他不能接受医生的结论。他四处求医,悄悄 地乞盼着奇迹的出现。 王启东多年的努力却没有结果。当王启东从吴芳华那里确知了她瞒着他偷偷地 借种怀孕,高高的汉子愣了,傻了,从此,在他眼里阳光和女人一起不再明亮。王 启东从农村领来了侄女小艾,这是他没有退路的退路。他逼着吴芳华打掉了肚子里 的孩子,他能感觉出从此以后这个女人对他的怨恨。吴芳华变了,她借口流产搞坏 了身体,再没有像从前那样小鸟依人地缠着他,他回到家,也再没有热汤好饭等着 他,想吃什么,自己动手,不然就饿着。他只能忍。吴芳华对小艾的种种行为,王 启东也觉得很过分,可是又懒得跟她吵架。自从在床上没有了激情,王启东什么都 懒得管了,什么都得过且过。然而吴芳华的过分并没有因为他的沉默而收敛,相反, 随着光阴流逝越来越变本加厉。王启东早就觉察了吴芳华的不规矩,只是苦于没有 证据,加上自己已经在婚姻上走错了一步,他更不愿把家中的不堪向外张扬。直到 王启东生病住院,吴芳华越加掩饰不住自己的急不可耐,她常常打发小艾请假去医 院伺候病人,自己谎称不舒服,趁机和别的男人在家里幽会,有时,一连几天王启 东都见不到吴芳华的影子。 有一天,王启东终于找到一个机会,他趁医生护士不注意,偷偷地溜出了医院。 他像个怕被人看到的小偷一样躲藏在家门口附近的一棵大榆树后。他等了整整一个 下午。天快黑的时候,关得严严实实的大门开了,吴芳华先探头看了看,确定大门 外没人,才挥手示意后面的男人走出来。王启东的目光没有注意吴芳华心满意足的 脸,而是不相信似的盯在那个男人的背影上。还没有愈合好的刀口撕裂一样地疼, 却没有他的心疼。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又大大出乎王启东的预料,他万万没想到给 他戴绿帽子的竟是白明坤,他一手举荐的副部长!王启东没有冲上去给自己的女人 几个耳光,他没有力气再走进那扇自己亲手油漆的大门。他忽然觉得没有什么可以 让他再信任了。 王启东跌跌撞撞地捂着伤口回到医院。他想了一夜,写下一封信给上级,揭发 白明坤。他在信中说:“我是被白明坤和我老婆害死的!我辜负了党多年来对我的 栽培和信任,轻信人,用错了人,举荐这样一个道德败坏的人占据了如此重要的位 置,给党的事业造成了无可挽回的损失!我无颜再活在这个世上,我对不起党对不 起人民!”然后王启东硬是一连几天不吃不喝,提前离开了人世。 武装部长王启东死后,副部长白明坤马上被撤消了一切职务,留党察看。白明 坤后悔得打了自己一顿嘴巴。 吴芳华并不死心,她依然对自己的魅力怀有高度的自信。她不顾一切地打到了 白明坤家里,向他可怜的、一无所知的妻子和孩子们历数她和白明坤几年来的似海 深情。她和那个小学女教师一起为着同一个男人咬牙切齿、痛哭流涕。然而小学女 教师坚持住了一点:她恨丈夫,却不打算跟他离婚,他现在一无所有了,正好老老 实实跟她过日子。孩子们也哭叫着说:“我们要爸爸!不要臭阿姨!”听了此话的 白明坤对妻子和孩子们感激涕零,差点给他们跪下。相比之下,吴芳华越发使他觉 得可怕,他觉得就是这个女人给他挖好了陷阱,让他一夜之间失去了多年来苦心经 营的一切。他不能再失去妻儿,不能再和这个让他成为人们笑柄的狐狸精在一起。 于是为了向妻儿证明自己痛改前非的决心,也为了不再受这个倒霉女人的纠缠,白 明坤上前奋力打了吴芳华一顿耳光,又挥舞着一把扫帚把她像赶瘟疫一样赶了出去。 两年以后,不甘失败的吴芳华终于嫁给了一个真的肯为她离婚的工人。她不在 意他只是个工人,就是因为他肯为她离婚。那些有个一官半职的风流鬼们,玩耍玩 耍还可以,谁会傻到为一个风流寡妇弄得抛妻弃子满城风雨?再说有白明坤做先例, 他们谁也不会拿自己的乌纱帽开玩笑。只是好景不长,吴芳华还没有完全从征服工 人阶级的喜悦中平静下来,那个工人同志的孩子们就开始不断地向父亲报告后妈如 何虐待他们。一次两次的,工人同志还不信,孩子们轮流报告得多了,工人同志便 管不住自己的暴脾气了。邻居们也纷纷打抱不平,都说吴芳华原来就是出了名地虐 待孩子,那个叫小艾的可怜女孩就被她折磨得跑回乡下去了。工人兄弟把吴芳华打 得皮开肉绽。吴芳华只好逃跑,被抓回来以后,打得更加厉害。终于,在无数次的 逃跑和失败之后,吴芳华在一次毒打中流产了。看着一地的血,这个女人捶胸痛哭, 继而狂笑一阵,疯了。最后,她疯得在大街上“哇哇”乱叫,见了男人就脱衣服。 工人同志像丢一块破布一样把吴芳华丢进了精神病院。 依然拥有城市户口的小艾,在二十岁那年被招工回城。这个结果让全家人都意 想不到。萧广英高兴得眼泪哗哗直流,连着炖了三天的肉,放了三天的鞭炮,比过 年还要隆重。小艾看着弟弟妹妹羡慕得要命的目光却有些不知所措,她觉得命运真 是个奇怪的东西,人就像一枚棋子,下一步如何走,从来都由不得自己控制。 小艾又回到了那个生活了十年的城市。她被安排在一家棉纺厂上班。这家棉纺 厂离她曾呆过的那个家很近。那段时间,城里最大的新闻就是关于风流寡妇吴芳华 疯了的事,这个事件里小艾是个不断被提起的人物。善良的人们都说,那个工人同 志幸好醒悟得快,他的孩子们才免遭小艾那样的虐待,而武装部长王启东就属于自 作自受了,谁让他喜新厌旧?谁让他老牛吃嫩草?说到底,小艾是最大的受害者, 是被王启东硬拉进来的无辜的受害者,正因为无辜才更值得同情。 棉纺厂的小艾被包围在这样一些充满同情的目光中。人们用万分关注的眼光打 量她,在她耳边不止一次地提起那个疯了的女人吴芳华,好奇地向她打听那个女人 的过去。小艾脸上并没有出现人们所期待的气愤、委屈或者兴奋,她的眼里也没有 流下辛酸的泪水,对于吴芳华的过去小艾更是只字不提。关注她的人们不免有些失 望了,他们唏嘘哀叹着:多好的一个女孩,都被狠毒的后妈虐待傻了,连话都不会 说呢。小艾不去听人们背后的议论,只是认真地跟师傅学技术。小艾在老家干了三 年农活,手上有了些力气,她想快点学好技术,不想让别人老帮她,不想看到那些 同情惋惜的目光。 每天下了班,回到宿舍,同屋的女伴儿们又嚷又闹地像一群池塘里的鸭子,小 艾从不跟她们掺和,自己捧着一本书静静地看。等到熄了灯,所有人都睡了,小艾 就在黑暗里独自睁大眼睛,多年来那些一直追着她的可怕的回忆潮水般地涌来。她 常常彻夜难眠,好像那个叫吴芳华的女人就在她眼前,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小艾 终于忍不住,鼓起勇气去了设在郊外的精神病院。 一个护理员指给小艾要找的人。小艾看见在精神病院锈迹斑斑的大铁门边,一 个骨瘦如柴、头发像乱草的女人正蹲在地上捡苹果皮吃。苹果皮上满是踩过的脚印 和灰土,疯女人却抓起来飞快地塞进嘴里,吃得摇头晃脑。 小艾怀疑地问:“她,她真的是吴芳华?” 护理员回答得很干脆:“没错,这里就一个吴芳华。” 疯女人在小艾惊愕的目光里直起腰,把拖在手里的一只破烂的布娃娃重新抱到 怀里,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儿歌,一边抖动着身子,旁若无人地从小艾面前走过去。 小艾哭了。积攒了十几年的眼泪就在那一刻像决了堤的河水。小艾一边哭一边 想:这个吴芳华哪里还有当年的影子啊?其实她还很年轻,原本可以像别人一样好 好生活…… 小艾成了精神病院的常客。她用自己那点可怜的工资买来她记忆里吴芳华喜欢 的东西。可是疯了的吴芳华一直想不起这个唯一来探望她的女孩是谁,恶狠狠地拿 砖头打她,用枕头扔她,用牙咬她。有一天,小艾带来一个崭新的布娃娃,布娃娃 梳着两条小辫子,轻轻一动就会眨眼睛。小艾把布娃娃放到疯女人怀里,疯女人嘿 嘿地笑了,拉了小艾的手呜呜哇哇地又唱又跳。小艾给她洗脸梳头,给她一个一个 剪干净指甲,一个一个扣好扣子,疯女人都安静地坐着,哄着怀里的布娃娃睡觉。 护理员说:“这个吴芳华呀,从来没有这样听话过!” 疯女人吴芳华开始依恋小艾。在精神病院长满杂草的小院里,她无数次地跑到 紧锁的大铁门前等待小艾的到来。她看小艾的目光也变得温和可亲。小艾想:这就 够了,这让她在想起这个自己叫过妈妈的女人时不再心酸。她任凭别人不理解,任 凭别人背地里骂她傻瓜。 一个周末,小艾病了,发高烧。捱到下午,烧退了一些,小艾挣扎着爬起来, 坐上公交车去郊外的精神病院。远远的,小艾看见吴芳华垂着头坐在大铁门边,她 身上的衣服干干净净,头发整整齐齐。小艾走过去,发现吴芳华已经睡着了,手里 紧握着小艾上次买给她的一把木梳子。护理员告诉小艾:吴芳华已经在大门边等了 快一天了,中午饭都没吃,谁叫都不动。小艾有些发愣,护理员奇怪地对她说: “吴芳华竟然能记住哪天是星期天,真是不可思议!”她们叫醒了吴芳华。吴芳华 睁眼看见小艾,手舞足蹈地从地上跳起来,抓着小艾的手唱啊跳啊,像个孩子。 那两年多,小艾所有的节假日都是陪吴芳华度过的,她是去精神病院最多的病 人家属。医生护士都知道疯女人吴芳华有个好女儿,小艾对自己的身份也从不辩解。 小艾最后一次去精神病院,吴芳华的床空了。几缕秋阳透过病房的小窗洒落在 干干净净的床上。护理员告诉小艾:吴芳华死于心脏病,发病时她拒绝治疗。 护理员把一封信交给了小艾,还有一个手缝的布娃娃。吴芳华在信上说:布娃 娃是她亲手做的,小艾从小到大她没有给过一件东西,她希望小艾能接受这个布娃 娃,希望小艾能原谅她。吴芳华在信上还说:她的病好了很长时间了,她已经能够 回忆起许多以前的事情,她非常痛苦,她觉得对不起小艾,可是她怕小艾知道她好 了就再不会理她,为了见到小艾,她便一直把病装下去,天天和那些真正的精神病 人在一起。 小艾的眼泪无声地落在手里的布娃娃上。她的眼前出现了第一次看到吴芳华的 情景:那个年轻美丽的女人脸上挂着无比动人的笑容,她张开手从大伯手里接过小 艾,她那么紧地抱着小艾甚至亲吻了她。小艾闻到了女人身上有一种令人沉醉的花 香。小艾泪眼模糊地喊了一声妈妈。可是女人的笑就在那一刻凝固了,她的目光和 双手同时变得僵硬冰冷……那个晚上,小艾生平第一次经历了一个男人和女人惊心 动魄的大战。小艾听到了女人像一根风筝线那样长的尖叫,她声泪俱下地喊着: “王启东,你为什么不让我生下我自己的孩子?你连我也杀了吧!我要我自己的孩 子……”在许多玻璃器皿清脆的破碎声里,小艾还听到了“离婚”这个词。小艾在 惊恐和混乱中缩成一团。后来她实在困极了,就蜷在另一间屋子里睡着了,睡梦里 她依然听到满屋子的东西在地板上碎裂。其实,小艾是多么渴望那个年轻美丽的女 人能再抱抱她,叹着气对她说:“孩子,可怜的孩子,让我好好疼疼你……”可是 那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变了,她把折磨小艾当成了快乐。小艾却总是傻傻地想:是谁 偷走了那个可以做妈妈的女人呢,他把那个会笑的女人藏到哪里去了?小艾就是在 被女人虐待得最痛苦的时候,也禁不住这样想。第一眼看见的那个美丽可爱的女人 让小艾再也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