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因为吴芳华已经再嫁,按照当地风俗,不能埋进王家祖坟。那时,王启东长满 青草的坟头旁已经埋了他的第一个妻子,那个女人在临终前向弟弟妹妹们说了最后 的遗愿,就是死后陪伴王启东,不让他一个人孤单。他们满足了她的愿望。精神病 院通知吴芳华的第二任丈夫来处理后事,那个工人同志却迟迟不肯露面。遗体不能 久放,精神病院只好一再催促。工人同志最后宣称:他能负担吴芳华的住院费用已 经做到仁至义尽,至于她的遗体,精神病院随便处理掉就行了。其实,那时候工人 同志正忙着和别的女人谈婚论嫁,哪里顾得上再去理会这个已经死了的疯女人。小 艾知道了这些,和精神病院协商之后认领了吴芳华的尸体,用她仅有的一点积蓄为 吴芳华办了葬礼。人们更加不解,没有人不说小艾是个傻瓜。可是小艾自从埋葬了 吴芳华,发现自己终于能夜夜安睡了,她的心开始变得平静清澈。 小艾的年龄一天天大起来,开始有人帮她介绍对象,拉着她去相亲。她跟人见 面总是说:“我不爱说话,请不要笑话我。”人家要是问:“为什么不爱说话?” 她就只会笑笑,再不说什么。三年里小艾谈了好几个对象,其实都是人家在谈,她 听。人家嫌她是个闷葫芦,跟介绍人说:“女人闹点儿不怕,大不了吵一通,那也 痛快!这种不声不响的,让人发悚,有话没处说,有理没处讲啊!” 厂里热心的大姐们只好降低标准,给小艾张罗了一个家庭条件很差的小伙子。 小伙子叫冯勇,在交警队上班,每天往岗亭上一站就是八小时,风吹日晒,呼吸的 是飞扬的灰尘和各种汽车尾气,脸孔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快十岁,同年龄的姑娘 都看不上他。冯勇的家境也不好,兄弟四个,降次排列,一个比一个小两岁,家里 只有两间破房子,他又是老大。小艾什么都不嫌。她跟介绍人说就喜欢冯勇的开朗 劲儿,有他在,再冷清的地方也能马上热闹起来。冯勇听了很感动,认认真真地跟 小艾谈起了恋爱。当然,主要还是他谈,小艾听。 秋天很快来了。树叶刚刚开始落,小艾就把一件亲手织的毛衣送到冯勇手上。 毛衣厚厚的,花色和式样都是当时最流行的,用的是纯毛的毛线,几乎花掉了小艾 两个月的工资。冯勇捧着那件毛衣,心里热乎乎的。小艾说:“你每天站在外面指 挥交通,冷,穿上吧。”小艾亲手给冯勇穿上了毛衣,长短肥瘦再合体不过。冯勇 心里漾动着一股暖流,一下抓起小艾的手,这是他第一次拉她的手。小艾手上厚厚 的老茧让冯勇一愣。小艾红着脸抽出手说:“你别笑话我,我没有别的女孩那么漂 亮的手。”冯勇做了个自己都觉得大胆的动作,他再次抓住小艾的手,把它捧到嘴 边亲吻着,喃喃地说:“小艾,就为你这双手,我也要娶你!” 小艾和冯勇结了婚,住在交警队分给他们的一间宿舍里。本来,王启东生前住 的房子小艾有继承权,可是娶了吴芳华的工人同志占了那房子,说是和吴芳华共同 的财产——虽然他把吴芳华送进了精神病院,可是并没跟她正式离婚。有人鼓动小 艾去争那套房子,说那女人是改嫁的,房子还应该姓王,不能便宜了外人。小艾没 去争,她对冯勇说,那样做自己又会被人们同情和关注了,她只想过清清静静的日 子,还有,那个院子总是让她想起不堪回首的过去,即使争来了她也不愿住进去。 冯勇虽然有些遗憾,但最终还是同意了。 结婚一年多,小艾生了个胖儿子,冯勇高兴得在院子里翻跟头。小艾对冯勇说 :“我不会说话,你就多带带儿子,多教他说点什么,让他长大了别像我!”反正 家里的一切冯勇根本插不上手,房子又小得转不开身,他也乐得抱着儿子到处走。 冯勇喜欢对朋友们说:“我家小艾有个毛病,就是太爱干活,你让她歇一会儿她就 难受,真是!”其实,人们都听得出他语气里的得意。瞧他,自从娶了小艾,不光 是人变得白白胖胖,身上的衣服都干净整齐得连个水点儿也没有。多神气,人们都 这样夸着冯勇。人们还说:你那个破家,要不是小艾肯跟你,啥样的姑娘会进你的 门?你多有福气!冯勇听到这些,更是咧开大嘴乐得嘎嘎响。 小艾的儿子慢慢长大了,他的脾气真的一点儿不像小艾,整天像只打足了气的 皮球,滚到这儿滚到那儿,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小艾看着快乐的儿 子,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冯勇趁机劝小艾再生一个,由他负责教育,一定会再培 养出一个快乐天使。小艾不禁有些心动,说实话,她也非常想要个女孩,她想一定 要让女儿有个完美的人生,不能像她那样。可是努力了几年,竟没有成功。中间也 看过几个中医,到不孕不育医院就过诊,都没有结果。那种企盼与失望着实让小艾 痛苦了一番,她也暗暗理解了大伯王启东和吴芳华当年为要一个孩子而不得的心情。 等到小艾的儿子冯小勇上中学了,小艾终于也想通了,不再为一个无法实现的愿望 而折腾。她索性到孤儿院领养了一个女孩。女孩原来是一个弃婴,嘴唇上有一道无 法愈合的裂口,就是人们通常说的“兔唇”。兔唇女孩三岁了,还不会说话。 因为领养这个兔唇女孩,冯勇和小艾闹了很长时间的别扭。他对小艾说:“你 傻不傻?谁家不是拣个好的往家领,你却弄回个累赘!唉,你自己本来就像个哑巴, 再加上个‘小豁嘴’小哑巴,你让我这日子怎么过?咱可说好了,有罪,你自己受!” 小艾就说,她看不得兔唇女孩的那双眼睛,看见她就让小艾想起小时候的自己,她 不能再把女孩送回孤儿院去。小艾还给女孩取了个好听的名字:晶晶。 冯勇这回可不像当初带自己的儿子冯小勇,他成了“甩手掌柜”。小艾没有怨 言,下了班就去幼儿园接晶晶,回到家,把晶晶抱到膝盖上,脸儿对着脸儿,一个 字一个字教她说话,有时候一个字要说上几百遍。冯小勇说:“妈妈这一年说的话 顶上十几年说的话了。”为了让晶晶多说话,小艾一改往常不喜欢上街的习惯,一 有时间总是把晶晶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牵上她的小手,走上人声熙攘的街头。在无 数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或是彩霞满天的黄昏,小艾也忘不了带着晶晶在街心公园散散 步,她对迎面走过来的每一个熟人说:“这是我的女儿晶晶,她的小嘴可会说话呢! 晶晶,说一个!”小女孩就咯咯地笑一阵,学着小艾的样子跟人打招呼。 一年以后,尽管晶晶说话的时候依然会咬字不清,可她变得爱说,敢说。就为 这,小艾高兴地对冯勇说:“我的努力没有白费,晶晶这孩子到底不像我!”冯勇 只用眼睛的余光瞥一眼晶晶,鼻子里不屑地“哼”一下,他才没心思听小艾唠叨这 些呢。当小艾说出要为晶晶攒钱做兔唇缝合手术,冯勇的不屑马上变成了愤怒,他 盯着小艾老半天,气哼哼地吐出两个字:“有病!”然后,把屋门奋力一摔,扬长 而去。小艾有些难过地看着冯勇的背影,想不出他为什么不能明白她的心思。如果 原本有些缺憾的人生都能被缝合得完美了,那该多让人心满意足。晶晶目光惊惧地 扯扯小艾的衣角,小声说:“爸爸不喜欢我,我知道,我,我是个多余的人。”小 艾收回目光,落在晶晶脸上,晶晶的话让她险些落了泪。她想起三十多年前自己被 大伯领回家的情景,那个年轻女人的哭叫让她觉出自己的多余。小艾把晶晶拉进怀 里,轻轻抚着她断裂的嘴唇说:“晶晶,你记着,这个世界没有人是多余的。妈妈 喜欢你,哥哥喜欢你,我相信,爸爸,爸爸有一天也会喜欢你!” 冯勇并没像小艾期望的那样喜欢上晶晶。他越来越少回家了,他喜欢上了外面 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太精彩,它让冯勇张大了眼睛,忙得像只迎风转的风车。即使 偶尔回家,冯勇也忙得顾不上看小艾一眼,不跟小艾说一句话,两手把身上的脏衣 服一扒,扔到小艾面前,等小艾拿来干净衣服,他两手一伸换上,抬腿又走了。起 初,小艾以为冯勇荣升了交警队的副队长工作忙,没往心里去,可是喝醉酒的冯勇 常常带回香水味或者口红印儿,这让小艾的心发沉。发现这个秘密的还有冯小勇, 他在一个假日悄悄跟踪了父亲。冯小勇向小艾证实冯勇在外面确实荒唐。 冯小勇难过地说:“妈,你太老实了,该说的就要说呀,有儿子给你撑腰呢!” 小艾泪眼婆娑地说:“这种事,说,管用吗?不行,咱跟他离婚吧!如果你爸 找的是个好女人,我就认了,谁让我连句话也不会说?我知道,你爸跟我过日子憋 心……” 冯勇不同意离婚。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现在这社会,有几个有钱有地位 的男人不在外面找乐子?这算什么?可是,外面的女人做情人还可以,当老婆不行! 像公共汽车似的……只有你这样的做老婆,男人才放心!” 小艾被丈夫的一番话惊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变得如此 可怕。她不哭了,开始和冯勇分居。无论冯勇怎样求她,她只有一句话:“你的心 已经坏了,什么时候你能再像以前一样,我再跟你搬到一块儿。” 有人出面劝小艾,不只一次地说:“小艾,别傻了!现在这个社会,你得想得 开才行,为了孩子们嘛,为了你跟他吃了这么多年的苦!你哪能眼看着他有钱了, 把自己打下的江山让给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有多少人家不是这样凑合着过?” 小艾摇摇头,不要凑合的日子。 冯勇也没有改过的意思,就连原来每个月要交给小艾的生活费都拿去泡舞厅了。 小艾不去求他,为了给两个孩子挣学费,自己找了两份可以兼职的工作,白天黑夜 地干。 没有了小艾,被人伺候惯了的冯勇生活越来越没有着落。他常常在各种场合喝 得大醉,对谁都胡言乱语,说什么:中国的一夫一妻制根本就是个错误,如果一个 有成就的男人可以拥有三妻四妾,而女人们又能和平共处,那么男人们就不会疲于 应付,就能一心一意地干事业。大多数男人对他的奇谈怪论只是笑笑,只有少数几 个人背地里说:“这个人耍到头啦,连脸面都不要啦!难怪人家小艾不想跟他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