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牛媳妇秋叶跑了……” 这条新闻似乎天下人都知道了,平静的老榆树屯已满村风雨。 最难堵的窟窿就是人的嘴——什么鲜花插在牛粪上了、赖汉娶花枝了、红杏早 晚出墙了、种地能把老婆赔飞了、武大郎娶潘金莲——早就不是一家人了、孩子都 得做DNA 了之类的流言在屯子里传播开来。 秋叶人长得美啊,十里八村无人不知。美丽虽然不是错,却也能带来故事—— 据说,去年屯里有个姓魏的老跑腿子就要升天了,人都撂在破门板上了,可从天黑 到天都亮了还是咽不下那口气儿。他的小院子里稀稀拉拉立着几个老屯邻。 身为屯长的五叔总是红白喜事落不下的人,常偕同“重量级的夫人”前往,说 是算重视。还当着众人将自己同总统、元首的出访相提并论了一番。 五婶见老魏一时半会儿没咽气的意思,便与众人说:“别急,等那点儿‘低保 ’呢,要不就是等谁带走他那口阳气儿呢!要是来个生人再一走开,那魂儿就会跟 着去了。等人呢。” 站在五婶身边的周嫂眼珠一转,冲着老魏突然喊了一嗓子:“五叔给你送‘粮 补’来了!”见老魏没一丝的反应,就又高声喊道,“哎呀!秋叶你咋来了!”就 见这老魏浑浊的大眼嚯地睁开,连眨都不眨地死盯着五婶,支巴着要坐起来,吓得 五婶尿了裤子,不是好声地叫:“我的娘哟,胡扯!哪来呀?”再看老魏听五婶这 么一说,手一抖,两眼顷刻无光,嘴张了张,腿一蹬,咽了气。 周嫂撇撇嘴说:“这人哪,都是那点子心思支的。这老魏,一听说秋叶来了, 就回光返照愣活了两回!” “怪不得你嫁给了周大吵吵,两口子一个熊味儿——瞎吵吵。吓死我了。”五 婶惊魂未定,躲在五叔背后说道,“死老魏……八成是相……相中我了!” 五叔笑道:“像个肥猪似的还相中你?” “咋的?三年的光棍汉遇见老母猪都眼红,何况老跑腿子一见肥姐……我呢?” “快拉倒吧,肥奶奶都当十几年了。”五叔推开她,“癞蛤蟆上菜板子——可 有那爱人肉?” “熊样儿!咋你老登台还吃醋呀?美人儿呀,死人都惦记着。” 其实,老魏哪儿那么邪行,他特别爱吃黏豆包,有一回,他鬼使神差地踅摸到 二牛家房后,吊着鼻子闻到了黏豆包味,便晃悠悠地进屋了。秋叶心肠好,就捡了 黏豆包给他吃,吃完还送他两盘子。这老魏倒是吃的记性不差,一到年根就盯上门 来,鼻涕邋遢地吃个够。 自此,村里爱开玩笑的娘们儿都知道二牛心眼小,一见面就逗趣地说:“看好 你的俊老婆,死老魏还惦记着你家……豆包呢。”二牛总是回道:“死的不怕,就 怕活人惦记。” 儿媳妇秋叶的事,二牛爹不知从哪儿听着风声了,就跟头把式地来找二牛,又 脚不沾地地就带着二牛到邻屯的秋叶娘家去找人。 丈母娘得知闺女已经两三天音信皆无,反嚷着向老牛家要人。二牛爹本来窝气 带憋火,又吃了倒打一耙的亏,早没了给二牛求婚时的那种点头哈腰的恭顺,言称 秋叶败坏了牛家的门风。这句话把亲家母惹恼了,反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二牛也 是牛犊子叫街——蒙了门儿。 晚饭后,二牛家的两间草房里还是挤了一屋子的人。炕上地下男人和女人们吞 云吐雾地抽着旱烟闹得满屋烟气熏天的呛嗓子。 “这段日子,你瞪个大眼珠子就没觉景?这回狗舔碾砣——转圈儿了吧!”爹 责问二牛。 “大秋刚一完时她就闹着让我打工去,我就没搭拢……老天也瞎眼——今年包 地赔了个底朝天。我说她挣啥挣不过命,当了几年民办老师也白搭,许是戳疼她的 伤疤了,我还以为回娘家了,谁知……”二牛瞪着眼怨天尤人地说:“要不包那一 百三十亩地种,哪有这出戏?” “还怨着包地了?啊啊。”二牛爹点着儿子的脑门子说,“你……你他妈……” “还不是你在后面气儿打得足,她才敢租一百三十亩地种?可倒好,春天旱够 呛,夏天雹子打够呛,秋天又涝够呛,省吃俭用攒的几个子儿,一把全撅出去了, 大砖房也没戏了,还能怨谁!我老丈母娘都说了:是你没领导好!” “种在天上,收在地上,怨你他妈没好时气!你老丈母娘净放驴屁。”二牛爹 吐沫星子乱飞,走进两步直奔二牛,腆着胸脯往二牛身上直撞,哭腔怨气地:“怨 谁!怨谁!你怨谁!”吓得二牛连连倒退。众人见状,都拥上来劝着,拉着,把二 牛爹按到炕沿上。 大牛媳妇忙给公公装上烟袋,点着,说:“爹,二牛不懂事,都在气头上。” 她又向二牛眄着眼,“爹都让你气糊涂了,地都种天上去啦,二牛还不快……” 屋里轰地一笑,几乎把草棚盖儿抬起来。 二牛虽不情愿,但一想,爹起早爬半夜地没少帮着干,可连口饭都舍不得吃他 的,心便软了,低声下气地说:“爹,儿子错了,我这嘴笨,没说好。惹爹生气了。” 二牛爹使劲儿地吧嗒着旱烟袋,半晌,说:“咳,我是黄土都埋大半截子的人 了,图个啥呀?好心都让人家当他妈驴肝肺了。” 二牛又安慰起爹来:“爹,我都不急,你还急啥?” “屁话!还我急?你他妈真是……”二牛爹差点气乐了。 这不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吗?众人再不好笑出声来,有的掩口,有的捂脸,有的 挠头。 屋里一时间静下来,周嫂说:“这年月,坐炕头上看电视都能把人看野喽,何 况女人马放南山。人长得又扎眼,就更招风了。听说,打工的在外边呆长了,耐不 住那点寂寞,男的女的就凑一块睡,啥夫妻不夫妻的。谁能不急?这女人哪,一离 开老爷们儿,就作妖。” “丑妻近地家中宝,蔫巴人花花心儿,踅踅摸摸找情人儿,哼,最毒不过妇人 心儿。女人俊得要跟大影星似的,没银子恐怕谁也养不住!这年头女人见到钱,丑 哥变俊男。一看受穷就挪窑子,亏她还当过几年老师呢。”周大吵吵插嘴说。 五婶斜了一眼大吵吵,没好气地说:“狗带嚼子——胡嘞啥?女人都像你说的 那样?瞅你们两口子快五十的人了还满嘴臊嗑。” “女人是男人胯下驴,你得打老实了才能骑,不老实就打滚带翻蹄,不玩活儿。” 周大吵吵谝能地望着媳妇说。 这一句,让周嫂脸上却挂不住了,不由分说蹿上去揪住丈夫的耳朵吼道:“王 八犊子!瞅把你能的,我看你打一个,你骑一个!嗑瓜子儿嗑出个不是仁儿的周大 吵吵来。你来——来!”接着就“吭吭”地掂了他后背两拳头。 周大吵吵的脸一阵青白,憋出一句:“你还敢当众家庭暴力,别说我向你索赔 精神损失。” 大家伙又轰然一笑。这时,屯长五叔踱进了屋。他看看众人:“咋的,叶儿有 信儿了?” 二牛摇摇头,众人无语。 “今天,是吧哈,为了二牛家的事,要严肃,是吧哈。”五叔说话有个毛病, 总是在话尾加上个“是吧哈”,语速一快,都变成“唰”了。他呷了口水接着说: “人心齐泰山移呀,唰?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唰?我的方案分三步,唰?找、访、 探,唰?” “啥?烧烤涮?”周大吵吵愣头愣脑地问。 “你耳朵塞鸡毛了?听话不听音。”五婶白了周大吵吵一眼冲着五叔说,“快 说呀,当几年小屯长,咋一到大场上、一上大喇叭讲话就带‘唰’呢?大伙都急死 了!你还说一句唰一句的。怪不得屯长都唰了呢?” 周大吵吵以前跟五叔竞争过屯长,五叔说话他有点故意挑刺儿。 周嫂插嘴说:“俺们都听惯了,一般当领导的讲话都哼哈的,要不就……听不 明白了。” “屯长的去留你说了算咋的?女人瞎参政。美呀!”五叔向五婶挤了两下眼, “这找,就是二牛的事儿了;访,就是访亲问友,信息时代嘛;探,就是让那些在 外务工人员多打探,人力资源嘛!唰?” “我老头子说话还真有文词,可惜后尾儿又开‘唰’了。”五婶说道。 大家一阵哄笑后,又七嘴八舌地开腔了:“还是屯长五叔的点子多,办事有章 法。” “五叔说得好,找,兴许能找回来。” “五叔说得对,等,终归不是个法儿。找,才是硬道理。” “两条腿的大活人,上哪找去?再说人家还有文化,丢不了,就算你抓住影儿, 把人绑回来,那心,你咋捆得住?” “再说撒出人去,满世界里去找,你得多少钱?到头来再弄个鸡飞蛋打。那不 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何大妞倒找回来了,吊着打咋的啦?女人想搞活,神人也 没辙。” “就是啊,就怕人在心不在。回来两天半,忒楞,又飞了。” “谁愿意找谁就找,早晚……”二牛还装上了倔。 “谁找归谁咋的?两个臭钱,都绷肋巴上吧,别丢喽。瞎了秋叶对你的心,你 心里要有底儿,咋不早说呢?俺们这不是水里冒泡——多余(鱼)吗?”大牛嫂说。 二牛嘴里便呜呜噜噜,期期艾艾不知所云了。 周嫂说:“苦底子的女人好将就。举家过日子秋叶那股心劲儿多足,没准自己 能回来。撒出人去找,回来了倒好,弄不好人财两空,不是劁猪割耳朵——两头受 罪?” 二牛娘一旁偶尔夸些往日里秋叶对她的好,却选错了时候。二牛爹骂了她两回 才不言语了,屋里也顿时鸦雀无声。 “谁好谁坏你慢慢品吧。今天说有用的,都别叽叽嘎嘎地拿老牛家的事儿当戏 唱。今年叶儿包地是赔了,兴许她出去散散心就回来呢。”大牛嫂脸有愠色地说道。 “我看那,别人都是站锅台上尿尿——乱炝汤,主意还得二牛自己拿,唰?” 五叔总结似的笑道,“你说呢……大牛媳妇?” “我不想说,你用大喇叭广播一下有多好。老牛家的心,我都操够了,累死也 换不来个好。要不城里人都养宠物呢?不是心里空虚是人最难交。” 二牛送走了最后一批远亲近邻,屯邻们唉声叹气,咯咯鱲鱲议论着各自消遁在 夜色之中。 五叔回到家在喇叭里只插播了句:“各位村民唰……老牛家唰?各位应该…… 唰?”不知怎么就哑了。 只有幽蓝的天幕上,几颗亮星在闪闪烁烁地挤眉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