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已是后半夜,二牛家依然亮着昏黄的灯光。他哄睡了两个哭闹不止的孩子,愁 眉不展地坐在不温不热的炕上,耷拉着脑袋想他的心事…… 这两年,秋叶不管农活有多累,总要忙里偷闲地跑到红漆小柜上那条窄玻璃镜 前,照照脸蛋儿,弄弄刘海儿,端详一下不画不描也浓黑的柳叶眉,眨眨藏在长睫 毛下那双明亮温情的大眼睛,自叹道:“唉,还像三十岁的人吗?” 二牛心里也曾犯疑:这女人总照镜子,会不会有什么情况…… 秋叶去镇上赶集,搭坐别家男人的摩托,去别人家打个电话,试别家女人的服 饰……二牛嘴上不说,心里都有老陈醋味。他竭力采取闭关自守政策来求得婚姻的 稳固。 这两年,秋叶常跟他讲梦见自己出门打工;梦见盖大砖房了;梦见买新四轮子 ;梦见自己还上大学了……虽然这些都是梦,二牛听了心里总是疙疙瘩瘩。可一看 到秋叶那双手一年到头总是茧子,家里外头抵个男人使唤,一年四季家里屋外,干 不完累死人的农活,她从没叫过苦,说过累,也就不介意了。女人跟男人遭罪,还 不准人家有个梦?三十岁的女人爱做梦啊,花天酒地、灯红酒绿、洋房轿车、穿金 戴银……哪个女人不喜欢? 这两年,风里雨里秋叶没少遭罪,但站在娘们儿堆里,却依然俊俏得像一朵出 水的芙蓉。可是,穿来换去的总是结婚时买的那两件衣裳,内衣内裤也落了补丁, 连何大妞这号人竟也当面羞臊她。 半年前,何大妞来过。在二牛的眼里,她永远是伤风败俗的歪瓜劣枣一个,不 让秋叶搭理她。何大妞上初中时,就上头扑面地要跟二牛处对象,二牛爹把脸拉得 比裤腰带还长。后来,她以打工为名在外边勾三搭四的。回来说话还常带俺们深圳、 俺们大连、俺们天津,就差没说俺们联合国了,俨然她就是个城里人,好像老榆树 屯在她心里没有一点位置。 那日,大妞摇胯摆腚地来了,二牛饧着眼,见她装扮得花枝招展,满身的香水 味,连脚趾甲都染得紫红,虽然躲出去喂猪,却一会儿装着找不到瓢了,一会儿找 不到糠了,借故对着门缝侧目倾耳——他就担心大妞把秋叶教坏了…… “叶姐,死靠家这一亩三分地,就一辈子穷去吧!不是我忽悠你,凭你的脸蛋 也能挣大钱。” “大妞,你又冒傻气了!” “叶姐,这年头,不瞒你说——笑贫不笑娼。不摁被窝子里就算没那事。没权 没势没本事,咱女人除了身体,还有啥本钱?漂亮女人心眼子歪,傍上大款钞票可 劲儿揣……王才那犊子是个啥呀?我都不稀嘞扯他……你家二牛也就是个干活的机 器。有钱的还不如有权有势的,投机取巧拼缝的……‘马不食夜草不肥,人不得外 财不富。’能把别人的钱忽悠到你兜里就是真本事,你才傻呢。” “老同学,你信我一回:不靠自己的手挣干净钱花,早晚得吃个愣头亏。” “唉——趁还年轻,快活就好,有钱花就好。看我这手链,金的;这耳环,白 金的,耳垂儿都要坠豁了。看人家那城里女人活得多滋润……有的项链都能拴住宠 物狗,你信不?我这太细了,我不信你就不稀罕?别苦了自己。看你,袜子还里三 层外三层地补;我……一次性。” 这时,就听外面“砰”地一声,猪便不是好动静地叫了起来,二牛嚷道:“败 家的玩意儿,防疫的给你耳朵打个眼儿,穿个标签,拴个脖链子,看把你臭美的不 知道姓啥啦!” 秋叶听出了话外音脸上有些挂不住,便从屋里出来:“二牛,干啥呢?放着吧, 我喂。” “败类玩意儿,不好好吃食,还往屋钻。耳朵穿的那东西挂豁淌血了,得掉二 两膘。”二牛趴在猪圈门前心疼地自语:“完了,完了,八成让我踢掉腰子了。” 何大妞悻悻地扭着模特步走了。二牛瞥见她凉鞋后跟筷子头粗细,咒道:“咋 不崴折脚脖子呢!” 在二牛的心里有俩人最让他揪心:何大妞撇扯拉嘴地总勾引秋叶;王才这小子 开轿子回榆树屯总打听秋叶——都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去年冬天,去镇上给小雨看病回来,走到半路上,天上就飘着鹅毛大雪,偏就 遇见了王才开着黑漆大轿车回老榆树屯,硬要捎脚儿,秋叶就坐了。二牛像空肚囊 里灌了一坛子醋,非但一丝儿谢的意思也没有,反而闹心了半年多,总想拿砖头砸 碎王才爹家的窗玻璃。 秋叶闹着打工也有理由,她看王老蔫巴带着老婆和儿子出去打工不到三年,回 来就盖大砖房,娶儿媳妇都没拉饥荒;梁三秃子闯进了北京城,开了个灯具店,买 了楼养了车,这让梁三秃子的老爹说话狂得很:干买卖咱就往大地方整,我儿子那 才叫尿性!李四胖头全家出去打工挣钱回来养蓝狐发了大财,买了小轿子,还上电 视新闻了呢;贺大丫丈夫死了,是屯里有名的贫困户,她带着两个小子出去四年, 回来穿金戴银的,说话嗓子也响亮,还说在城里买了楼,媳妇都不订农村的了…… 可是,秋叶一提打工,二牛总是把脖子拧成八个弯:我?不遭那洋罪。挣不来 钱,还白搭身子。老守田园种点地儿,猫半年冬。喂喂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儿,多 自在。没费没税,还有粮补…… 二牛前思后想了一宿,天傍亮时刚迷糊着了,家里就炸了营盘。他睁开眼睛一 看,只见女儿小雨地上哭,儿子二宝炕上嚎;院子里鸡鸭鹅狗叫成一团。心里不顺 的二牛提拎根棍子在院子里撵鸡骂狗地惊动了大嫂。 大牛嫂赶来,一手拉着小雨,一手拽着二宝就吃早饭去了,随口丢下一句: “是你的丢不了,不是你的夺不来,不消停过日子,浑闹啥?” 二牛被嫂子一顿臭冤,蔫了,见嫂子走远了,又忿然不平:“哼,还红头绳呢, 屁!狗带嚼子——胡嘞!一大早就挨狗屁呲。”怨气冲天的二牛“嘡”地一脚把鹅 食盆子踢上了天…… 那是去年的事了,嫂子找二牛给粉猪饲料,造得二牛跟灰土驴似的,嫂子炒了 两碟小菜供了他一顿。二牛本不喝酒,嫂子开玩笑地跟他说:“男人能喝酒,日子 越过越有;男人不喝酒,老婆不定跟谁搂。”非得陪小叔子来演习演习。二牛搪不 了嫂子的三句好话,半杯酒下肚,脸就红得像猴屁股,话便多起来:“咳,嫂子, 我有句掏心窝子的话就是说不出……” “说呗,啥话跟嫂子还连掖带藏的,憋出毛病可咋整?” “嫂子,秋叶总爱照镜子,爱打扮,我心老不踏实。咋办?” “哟,艳福不浅哪,她再爱打扮,不还是给你看?咋跟王才还有节目啊?” “啥节目?早断了!”二牛聀眼通红地望着嫂子,“出……招啊。你……出招 ……咋能留住女人……心呢?” 二牛磨叨起来没完没了。嫂子见二牛醉了,于是便哄孩子似的给二牛讲了个故 事:传说月下老人,有个记事的本子,上面记满了谁和谁应当成双成对。他还有一 口袋红头绳,把有夫妻缘分的男女的腿拴在一起,这红头绳比哪吒的浑天绫还厉害, 只要拴上你想分都分不开,就是在千里之外也挣脱不掉。你媳妇长得俊,太扎眼, 这不就到七月七了吗?就这一天灵,夜里趁她睡熟,就把红头绳一头靠着她的大腿 根儿拴,另一头拴在你的腿上,这是秘传的老方子,灵着呢!你就念一句咒语: “天灵灵,地灵灵,媳妇挣不断红头绳。”她的心就永远依了你了,就是八抬大轿 也抬不走。人家说董永和七仙女就是这么让月下老人给拴住的。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都不分开。 二牛便依嫂子之说,在七月七那天晚上,准备好了红头绳,悄悄地掖在枕头底 下,趁秋叶又困又累地睡着了,就偷偷地往秋叶又白又嫩的大腿根儿上系。秋叶醒 了,不肯,又撕巴不过他,还不好声张,便问:“你这是干啥?”他嬉皮笑脸地说 :“管妇科病的。灵!”接着便念了那句咒语,秋叶真是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可这玩意根本也不灵啊!想到这儿,二牛就翻箱倒柜找那团红毛线,想叫嫂子 验证验证是不是毛线出了问题,竟见红布包上有一张纸条:二牛,我走了。 你就多受累,照顾好老人和孩子。放心吧,我会挣钱回来的,等我的好消息吧! 你的秋叶二牛看完留言,狼吞虎咽地吃了两口饭,撂下饭碗就跑到邻居五婶家。 二牛将纸条在五婶眼前一抖,便眉飞色舞起来。 “别高兴太早,夜长梦多,我看哪……”五婶煞有介事地说。 “拉倒吧,你能看出个狗蛋来?”五叔神兮兮地反驳道。 五婶乜斜着眼逗二牛说:“实在挺不住,五婶再给你拉咕一个?人挺利索,就 是洋气,爱打扮。人刚回来……” “哦,你可拉倒!伤风败俗的玩意儿,你不说我都知道是谁,抹个红嘴唇子, 染个黄毛子,画个蓝眼圈子,像个山羊,嘴里不住地嚼东西,还嗑瓜子,咱可养不 起。再说,我两个孩子的零嘴还供不上呢,哪有闲钱买料喂她呀!” 五婶听了笑得半天没上来气儿,眼泪都笑到了嘴边儿,还夸二牛对秋叶忠心耿 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