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列车准时到了秋叶打工的那座美丽的海滨城市。 候车大厅和站前广场上,人头攒动。用二铵、尿素、复合肥袋子改装成旅行袋 的农民工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已悄然成了主角。乡下人的敦厚、朴实,清晰地打 印在每张黝黑的脸上,秋叶感到跟黑土地一样地似曾相识。滚滚打工潮就在她眼前 真真切切地涌动,叫她那颗不安的心既茫然又坚定。 秋叶去的的确是个大学教授家,主人高行健四十来岁,中等身材,平日话语不 多;妻子李琼枝也是大学讲师,浑身透着时尚的气息,加上谈吐不俗,将现代知识 女性的典雅、高贵集于一身,让人不由得生出一种仰慕…… 晚餐很丰盛。李琼枝还亲自下厨房,并滔滔不绝地解说菜肴色泽与营养搭配。 其实,也只在家里来了贵客,她才亲自下厨。秋叶上次来的时候就略知一二,城里 的女人娇贵,身子骨更金贵,平日里大多是男人下厨,做家务。秋叶没来之前,高 教授家就是这样。 此时,秋叶又回忆起刚走出站台,高教授开着车携妻带子来接她,小高欣向她 飞过来拥到她怀里,亲她脸蛋的那种温馨。列车上拥来挤去的旅途劳顿,一时间都 被高家拥挤的热情驱散了。 秋叶受宠若惊的是:一千二百元的月工资。这要比热汗直流地铲地薅草、跪倒 爬起地捡土豆、坐在冰冷的霜地上削甜菜、灰尘四起地脱豆子似乎来得容易。 她正失神间,高教授的爱妻李琼枝已给秋叶的盘碗夹满了菜肴,还不止一次地 向丈夫夸赞:“咱家的保姆活好,人也最漂亮……” 对于妻子的口若悬河高教授历来不置可否——他觉得一个女人过分赞赏另一个 女人,如果不是嫉妒,那就是别有用心——只是哂笑了妻子一眼。 李琼枝见秋叶似有疲倦之态忙解释说:“如果不是我们急着出国考察,大正月 的也不敢劳驾叶妹子。”她停了停举起高脚杯单独与秋叶喝一口红酒,以表谢意, 秋叶也只好跟着抿了一口。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秋叶是蹲了半宿票房子,还是多花七十元钱最后从票贩子 手中讨价还价地弄了一张车票,硬是一路站过来的。 秋叶忽然想起,高婶和小高欣要吃的黄米面豆包,忙打开大编织兜,那豆包都 已挤成黏饼了。 高教授夫妇出国后,高婶总说心里憋闷,从老人的脸色不难看出那种楼中久居 的苍白。秋叶便搀她下楼,陪她散步。散完步,老人嫌日光耀眼,就到小区柳树下 的长椅上小憩。 渐渐地,散步成了老人的习惯。 有一天,长椅上居然多了一个人,是个老年男人,就是对门的王伯伯。每当晚 饭后,高婶总爱悄悄地独自下楼,准时准点地坐在那只长椅上,和对门的王伯伯看 夕阳、看晚霞、看满天星斗……秋叶在阳台上警觉地观望,打开窗户还能听到他们 咯咯鱲鱲的话音和笑声。 高婶也日渐开朗起来了,开始亲昵地叫起叶闺女来。上次来可不是这样,高婶 对秋叶的一举一动总是处在监视或戒备状态。现在却还夸秋叶不光活计好,长得也 养眼,和秋叶在一起都能多活二十年。让孙子叫秋叶“姨妈”。调皮的孩子竟把 “姨”字叫得很轻,“妈”字叫得却很重,秋叶不得已也得亲昵地应答着。现在, 她还可以美美地想,我是世界上所有外出打工的人中,那个最幸福的人!她曾去过 几个人家做保姆,可那些孩子、大人忒难伺候,动不动还被大声呵斥。高婶慈眉善 目,孩子彬彬有礼,教授和妻子又知书达理,秋叶心里有了一种空前的满足感。 高婶每次出去回来总三番五次地说:“对门老王,儿子媳妇都在外地工作,一 个人,挺孤单的。” 秋叶笑而不语。 高婶愉悦的心情,似雨后春笋般得到了养分、阳光,一天天地快乐地成长。 老年男人的出现,叫秋叶警觉起来。李琼枝临走之前私下对她千叮万嘱:监管 住老人,特别是不能跟对门接触,不然这个家会又多出一个男人,咱家可不是敬老 院;照顾好孩子,尤其安全第一。还竟直言不讳地说,以前对秋叶漂亮不放心,现 在,放心了。 可这监管老人的事,秋叶感到很是为难。一个保姆又怎能反客为主呢?她企盼 高教授夫妇尽早回来,并把高婶与对门儿王伯伯的事儿说给李琼枝,才不辱使命。 一个多月的生活在平淡中一晃就过去了。一个飘雨的下午,高行健风尘仆仆地 从国外回来。他这一去,俨然老了许多,清癯的面容,黯淡的眼神,蓬乱的头发, 脸上写满了忧郁,下班回来,就扎进书房闷声不响。 母亲问他,琼枝为什么没一起回来。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琼枝在写课题报告, 过阵子才回来。老人怪外国的水土不养人,劝儿子要精心调养。 几周过后也不见李琼枝回来,秋叶几次想把高婶与王伯伯之间的事向高教授打 个小报告,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她不想节外生枝,惹来高婶的不快。 清明节那天早晨,秋叶正在厨房里擦拭厨具,高行健上前恳求道:“能陪我出 去吗,秋叶?” 秋叶面对这个忧郁的男人,忖度了一下,勉强地答应了。 高行健驱车直奔郊外一块墓地。 他们在一块黑色大理石的墓碑前停下了,碑上赫然刻着:“父高润发之墓”。 高行健俯身将两束鲜花拥在碑座下,跪下身说道:“爸爸,我母亲有她的意中 人了,你不怪吧?……琼枝在国外遇到了大学恋人,那儿的条件比国内优越多了… …我们终于……我尊重她的选择。”高行健伏在墓碑上,怅然地望着远方。 此情此景令秋叶恍然明白了高教授自国外归来后的形销骨立、抑郁寡欢,想到 这个幸福的家庭,因李琼枝的选择而突然变化了。秋叶忽又想到家中憨直的二牛、 多病的公公、体弱的婆婆、两个无知的孩子……便眼圈红了。 高行健凄然地望着秋叶,欲语无言。 她下意识地去搀高行健,他的胳臂很重,很重,又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在两人的目光对视的一瞬间,高行健仿佛从她身上找到了可以给他慰藉的东西 似的,突然紧紧抓住秋叶的手,恍若落水的人,猛然抓到了一根救命蒿草。 他耳朵里响着不止一次出现过的一个奇怪的声音:“咱家的保姆多漂亮!哈哈 哈……” “秋叶!像你这样的人让我到哪里去找!” 高行健的这句劈空而来的话,让秋叶顿时面颊绯红。她试图挣脱高教授紧握的 手,可高行健抓得更紧。待她再次用力挣脱时,他竟触电似的放开了。 在墓地的甬道上,他们一前一后地踽踽而行,都缄默不语。只有几声乌鸦的叫 声打破了这片墓地的沉静。秋叶几次想说句安慰的话,可一想:高教授是妻离之痛, 而自己是别夫之苦,便打住了。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了钱了,生活条件优越了, 人们反而不会生活了。生活的理想不就是为了理想的生活吗?爱,究竟是什么?是 糟蹋生活的魔鬼,还是呵护生活的天使?这些叫她百思不得其解。 从墓地回来后,秋叶总是噩梦不断,特别高教授紧紧抓她双手时的情景,时时 闯进她的梦。国外的李琼枝常常打电话探问秋叶与高教授的关系进展,总是触动她 每一根敏感的神经,她怕电话铃声。 五一那天,电话铃又响了,秋叶肉跳心惊地接了。是邻居五婶打来的,电话里 说二牛上建筑队,腿砸伤了。话机里叽叽喳喳的很嘈杂,秋叶想急于问明情况,对 方却“嘟嘟……”地挂机了。秋叶瘫坐在沙发上,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回家。 临上车前,秋叶在站前新华书店为女儿选了几本英语辅导书,高教授争着付了 款,还问起秋叶家乡村小学的情况。秋叶跟他讲,老教师多,师资差。有一回,教 小雨的胡老师竟放开英语磁带,反锁了教室,走了。天都黑了,班里十几个小学生, 乱成了一锅粥,哭的、闹的、屙的、尿的……后来,家长找上门来才知道,老师打 完麻将又撮一顿,醉了。几位家长找到校长,也不了了之。让小雨说就更乐人:有 一次,老师喝多了酒上不去讲台,几个小学生扶上去也站不住,差点砸倒学生,还 虎着脸高喊:自习!就趴在讲台上呼噜震天了。 她又想到了六年前,民办教师“一刀切”全下岗。虽然秋叶在村校教的是英语, 但也在被“切”之列,梦寐以求的民转工,也在那天成了泡影。 下岗那天,她站在校门前,一条荆棘密布的羊肠小路伸到远方,那是回家的方 向。她问自己——为什么多舛的命运,总是与我不期而遇?是不是当遭际生活作弄 时,还需要一份执著?是不是原本有规则的游戏,突然间,有了不规则玩法,让你 输得六门到底,也要永不放弃…… 在村口,歪脖子老榆树下,五叔远远迎上前来,惋惜地说:“叶老师呀!回来 了,这叫政策性亏损,就亏了你这样的呀,唰?可惜呀!供销社、粮库铁饭碗砸碎 十几年了,这教育口是胶皮的就是砸不碎,多少占茅坑不拉屎的,真误人子弟呀, 唰?连‘婆婆嬷嬷’愣是教不明白,还能教好‘鹰语鹅语’还不是一个月两三千的 工资照拿不误,唰?” 秋叶面带微笑地答道:“多少优秀的民办教师,他们苦苦干了二十多年,把青 春都奉献了,最后还是下岗了,他们才可惜。” 现在的村小学,七八个老教师,三两个小学生,孩子的成绩更是一塌糊涂…… 秋叶也不想再想下去,失神地望着高教授。 高教授听了冷冷地问道:“你的文化程度是……” “我……算高中吧。”秋叶局促地答道。 “我听到你辅导我儿子时,英语说得还标准。过去教过书?” 秋叶苦笑着点点头:民办教师教过英语…… “好!”高行健激动地说,“那我们谈个条件,你给我儿子当家教,我做你的 老师,我还可以带你去英文系旁听,怎么样?” “我?我可不行,我……”秋叶支支吾吾地。 “别胆怯,这是个互利互惠的事情,趁着年轻,多学点东西总不是坏事!”高 行健微笑地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高行健的话启开了秋叶尘封已久的心扉,风干的心灵似得到了春雨般的润泽, 让她似乎找回了尚属于自己的那份真正的年轻。我要读书,我要有知识,我要再圆 那往日的梦,这种想法在她心灵深处滋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