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石景发带着四五个警察,坐着摩托车,呼啸着冲进村里。那阵势好像村里发生 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案。山民哪见过这场面,连大气儿都不敢出,可又按捺不住好 奇,就像看人捅马蜂窝一样,躲在远处看热闹。张忠孝见撑腰的来了,越发神气了, 故意扬着脖子看天,有人凑上去搭讪,只用鼻子哼一声就算打发了。 那一刻张狗剩心里打鼓,看透张忠孝要下茬子借机整事,而且要往死里整。狗 剩怕事情露馅,三龙毕竟是个孩子,让警察一哄一吓,还不来个竹筒倒豆子——要 是再给自己定个蓄意破坏的罪,就得到笆篱子里蹲几天。 不管咋说,狗剩就是狗剩,有一肚子坏下水。他知道事情的钥匙口在胡三龙, 只要给他嘴巴贴上封条,就是张忠孝再有尿也不能把自己咋的。 狗剩找到胡三龙时,见孩子已惶恐得不成样子,脸上的肌肉麻木地抽动着,身 子抖缩着像刚使过的弓。狗剩气愤地说:“看你这德性,你以为装熊就能免灾呀?!” “我害怕呀,警察会不会抓我呀?”三龙嗫嚅地说。 狗剩说:“你如果承认啦,人家治你个什么罪都得受着,你这辈子就全完了。 如果不承认狗屁事都没有。” 三龙忧虑地说:“他们会不会打我呀?” “他们敢!只要你牙口缝不吐一个字,他们就不敢捅你一手指头。”狗剩又鼓 劲地说,“你不是读过《小英雄雨来》的故事吗,人家雨来面对小鬼子的严刑拷打 脸都不变色,那才叫真英雄!” 三龙听到这里,腰直了,也不喘了,小虎牙咬着嘴唇说:“我要学雨来,决不 投降!” 这案子也太好破了,石景发在车轮前转了一圈就得出结论:“事情是几个孩子 所为,从新鲜的小脚印上就可以看出来。”他转过身,问众人谁见有孩子到过现场? 有个司机说:“出来的时候看到有个孩子往坡下柳条丛跑,好像是李长锁家的 铁柱。” 铁柱被找来时,早吓得“筛糠”了,两腿抖得连裤子都跟着摆动。石景发一眼 便看出这孩子是个“兔子胆”,便扬了扬手中的铐子,样子很凶地说:“把他铐上, 立即带走!” 铁柱吓得“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接着把事情全讲了,讲了胡三龙是怎么说的, 又是怎么兑现糖块的,还讲了梁惠芹的儿子岳宝钢手脚最麻利,一个人放了四个轮 胎的气。接着又讷讷地说:“是三龙让干的,糖也是他发的。”张忠孝一听是胡大 山儿子挑头,这气就不打一处来,咬着后牙槽说:“胡大山同我真是冤家对头,和 我斗到底啦,当年竞包荒山败下阵去,至今不死心,竟唆使他儿子祸害我,这也太 下作了!”转身对石景发说,“这得抓他!” 石景发深感事情严重,如果真是胡大山支使干的,那就真触犯了刑律。但事关 重大必需办成铁案。他决定在胡三龙身上搞突破,但让他意料不到的是这个孩子嘴 硬得撬不开,无论怎么吓唬,就是一句话:“觉得好玩,鼓动几个小伙伴就干啦, 我爹连信儿都不知道!” 三龙清楚狗剩和他爹是铁哥们儿?熏供出狗剩,必然牵出他爹,所以连狗剩的 名字都没吐半个字。 尽管这期间石景发使了许多迂回战术,三龙回答的都是滴水不漏。张忠孝耐不 住性子了,吼叫起来:“我看这小子欠揍!往门框上一吊,啥都说啦。” 这时在院外的胡大山听到张忠孝逼迫儿子交代出自己,顿时一股邪火往上冒, 几步蹿进屋子,声狠气暴地冲着张忠孝说:“姓张的,你小子发家致富成了红石岭 村的首富,那是你的能耐。我胡大山受穷当狗熊,这怨不着别人,我冲你下什么笊 篱!支使孩子祸害你,我还没有那么下作!孩子摊事,警察咋审都中。可你乱插什 么杠子,逼孩子交代出他爹,你小子真毒呀!”胡大山说这话时脸上泛起血肝似的 青紫色,鬓角的青筋也蹦得老高,半天仍余怒未息地说:“石所长,你得一碗水端 平办案!别把姐夫小舅子的关系掺和进来。” 石景发自然听出胡大山的话外之音,明镜似的知道山里人也并非是法盲,自己 对案子本应避嫌,如果真整出逼供信来,那得吃不了兜着走,于是委婉地说:“老 胡,我和老张家有亲戚不假,但我没有违法办案呀,我捅你孩子一手指来嘛,这怎 么叫逼供呢?”说到这里,他软中带硬地说,“老胡,现在你提出申请,让我退出 这件案子,那好,就把几个当事孩子带到派出所,交给其他民警办案吧。”说着, 收拾笔记本就往外走。 胡大山立刻像放气的皮球瘪了,因为他清楚,孩子带到派出所咋收拾可就说不 定了,这帮小子都心狠手辣,还不给弄出个好歹,嘴上却仍不软:“我就看不上张 忠孝那个德性,口袋里有两个钱,好像红石岭他就包圆啦!” 张忠孝的双肩剧烈地抽动着,炸雷般地骂道:“你胡大山简直就是个土匪,把 火放了,把人杀了,倒变成有理的了!” 石景发唱戏吹胡子,假装生气地说:“还有没有完,这案子还办不办?非要弄 出点事来呀!” 胡大山和张忠孝虽仍怒目相视,但谁都不说啥了。石景发这才说:“老胡,你 希望不希望我继续办案?”胡大山说:“这事都是让姓张的惹的,对你办案没意见。” 石景发才又开始讯问,问了几个问题,便及时收住了。最后做出结论:“这件案子 经过我们认真调查,案情基本查清,胡三龙、李铁柱、岳宝钢搞的这场恶作剧,造 成张忠孝家的三车鲜鱼全部死亡,构成了重大损失,本应追究刑事责任和家长监护 责任,但考虑到他们是未成年人,就不再追究刑事责任。但必须合理赔偿,使受害 方满意。建议由村里进行调解,如调解不成,交法院判决。” 这话谁都听明白了,调解原则就是让张忠孝满意。满意了,事情烟消云散;不 满意,仍要风生水起。张忠孝顿时像获得奇妙的灵感,两眼放亮,冷眼看着胡大山, 似乎觉得他已经落为鹞鹰爪下的待毙小鸡儿了。 石景发对民警梁秋生说:“你去找村主任高仁义,请他协调赔偿事宜!” 正说到这里,院里传来摩托车尖厉的刹车声,随之高仁义像风似的闪进屋。只 见他披着件米黄色的风衣,眼上架着宽边墨镜,那一口大黄牙龇龇着分外扎眼。石 景发见是高仁义,便说:“这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哇!” 高仁义把头盔往桌子上一扔,还没坐下,就满嘴喷粪:“这帮小嘎子没有卵子 坠着就上天了,我看是短收拾。揪没揪出幕后策划者?这些年不抓阶级斗争,有些 人又扬歪起来了……” 石景发见高仁义越说越走板,打断他的话说:“别胡乱猜疑了,是几个孩子搞 的恶作剧,和大人没有啥关系。不过得照价赔偿,让受害方满意。” “只赔钱就完事啦,可太便宜了这帮小子!”高仁义仍愤愤不平地说。 高仁义见胡大山、李长锁和梁惠芹等几位家长都到齐了,这才挺直身子说道: “人家忠孝大哥高姿态放弃追究作案人的刑事责任,这个态度够高尚的了,也就是 老张能这么做,换个人都不中!所以在赔偿问题上你们也得拿出点高姿态来,不能 再争争讲讲,磨磨唧唧。” 胡大山又压不住火了:“照你说的,张忠孝要多少钱就得给多少钱了?” 梁惠芹也说:“公平合理咱没说的,狮子大张口,可赔不起。” 李长锁蔫蔫地说:“咳呀,先别吵了,还是让张大哥算算细账,人家大家大业 的,还能跟咱们计较。” 高仁义说:“长锁说得对,忠孝还没说话,咋知道诈你们!老张你先说说。” 张忠孝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先讲了心情如何气愤,又讲到如何念及乡亲情谊, 然后才言归正传,算起细账,这钱那钱,加在一块是二万零二百元,最后说:“那 个零头我就抹了,二万块钱不能再少!” 张忠孝不亏长着个经济脑瓜,大家明知道是注水虚账,可又让你说不出啥,只 好甘当冤大头。 接下来商量的关键问题,是两万块钱咋分担,高仁义认为胡大山是村里的“刺 头”,得拿这小子开刀,杀鸡给猴看,便定调说:“办案都讲主犯和从犯,案子的 主犯是胡三龙,是他教唆主使的,得掏大头。两万块钱,二一添作五,胡大山得劈 一半,掏一万。剩下的其他两个孩子均摊”。 梁惠芹却不买账:“我寡妇失业的,手头没钱,等我卖了粮,再给钱。” 张忠孝不干了:“让我等到猴年马月呀?要知道,这是赔偿,一天都不能缓!” 梁惠芹也炸了:“赔偿咋的,杀人不过头点地。我能卖钱吗?如果你家要女人, 我就以身抵债,别欺人太甚!” 李长锁赔着笑脸说:“咳呀,忠孝虽然家大业大,摊上这档子事,既受损失, 又憋气,也得为他着想,还是赶快凑钱吧。”说着起身离座,“我这就去掂对!这 样处理已是对咱们高抬贵手啦,不能给脸不要脸。”说这话时,梁惠芹一直拿眼剜 他。 张忠孝冲着胡大山、梁惠芹吼叫道:“有没有钱我管不着,作祸了就得赔钱, 要不,我就让公安抓人。” 民警梁秋生也附和着说:“对啊!认打认罚自己选吧,给一天的时间,明天交 不上就抓人!” 逼上梁山这幕戏,张狗剩躲在人群里看得真真切切,他觉得有股热流在胸中上 下蹿动,太感谢胡大山和他儿子胡三龙啦,挨了那么多逼供,竟没说出他张狗剩一 个字,真是仗义啊!他真想冲进屋去,给胡大山跪下磕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