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再说我睡了一大觉醒来,觉得精力又恢复了。想起舅舅说的不能让别人看见的 话,就有点愁。透过小窗往外面看,太阳黄亮亮的,把雪地照得晃人的眼睛。闲着 也闲着,我就拿出那本小册子,读《正气歌》:“……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 …” 读了不久,门被推开了,我一看,进来的是那个妹子。“你有事吗?”我说, 又马上意识到这话很不妥当。果然,妹子说:“没事就不能进来吗——当然有事, 来收拾房间嘛!以后也别‘你’、‘你’的,树有名,草有姓,我叫林芝蓉!”我 说:“好。”就又读《正气歌》。芝蓉说:“你还认得字?还这样攒劲读书?” 我说:“一首诗,是师傅要我读的——做这一行不能不读的。” 芝蓉说:“是《正气歌》吧?我也知道做你们这一行的要读它,我也想读呢, 可惜没人教我。” “我教你!”我是脱口就说出来的。 芝蓉就坐在我的床梃上,我读一句,她学一句——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时阳光 透过屋上的两块亮瓦射进来,明亮亮的一片儿,先落在床边的地上,再移到床头, 再移到我身上,再移到芝蓉身上。我看着被亮光映着的芝蓉的脸庞和身子,呆住了, 忘了读了。芝蓉见了我的神态,垂着下巴看看自己的身子,又抬头看看屋上的亮瓦, 说:“今天太阳好暖和。” 我说:“有太阳真好!”我心里还真想再说一句,“你也是一个太阳!” 芝蓉说:“等雪再融一些,我就要到山上去了。” 我问她到山上去做什么,她说到山上去采药,采防腐的药,加工后卖给赶尸匠。 我就说我也想去,只不过不敢出门。芝蓉想了想,说:“你要是真想去,我可以给 你换一身本地人的衣服,你装作打柴人到山上去。”我当然乐意这样做,又说: “我要不要告诉师傅?” 芝蓉说:“不要——也不要去打扰他们。” “他究竟在哪里睡——那里还有谁?” 芝蓉说:“别多问!” 我说:“你不告诉我,我去找!” 芝蓉说:“真是条犟牛牯!”又小声说,“告诉你吧,他和我婶子在……有什 么事!”又简要讲了自己所猜想的舅舅和老板娘的事——我说过,芝蓉是不了解两 位长辈的。 我就哦了一声。 等芝蓉出了门不久,换了衣服的我也拿了柴刀,扛了扦担,开了后门,往山上 走。在一片林子里,我赶上了她。芝蓉说,山上的树枝很多,捡两捆是很容易的, 先帮她挖药吧。我当然特别同意。 灌木上已经没有多少雪了,而芝蓉要挖的一种药材,正是藤蔓铺开在灌木上的 叫血筒藤的根。她很容易找到一蔸血筒藤,我就接过她手里的锄头挖。芝蓉说,血 筒藤的块根很深,要边挖边唱。她就唱:血筒根,血筒根, 你莫钻得万丈深。 我来挖你两三锄, 洒洒脱脱就现身! 但她的歌不起作用,我挖了二十锄、三十锄,血筒根还没有撇撇脱脱地现身。 我已经出了毛毛汗了。芝蓉边脱棉衣边说:“你歇一下,唱歌,我来挖!”我不愿 意,但锄头已经被她抢去了。我就只好当歌手了。 脱了臃肿棉衣的妹子,身子显得特别苗条——这如今我也不怕你们笑了,当时 我是忘记一切地欣赏她那好看的身子;歌就唱得不顺畅。芝蓉知道原因是什么,只 是偶尔斜我一眼,也没说什么。 芝蓉把土坑起宽,挖了一阵,终于看见了块根。很快,她就用锄头勾了一块上 来。我拿起一看,那东西像红薯又不像红薯。芝蓉说:“这东西,总是两块两块由 一根小藤连着的,可惜我还只挖出一块,另一块还躲着。” 我说:“躲什么——我来挖!”说着就抢了她手中的锄头。 我俩又挖了一些别的药材,才捡树枝。捆好两捆树枝,两个人就一人坐在一捆 上。我手搭凉棚望一眼太阳,黄黄的太阳还有很高。芝蓉正在穿棉衣。我就说: “到了明年春天,不知道你会怎样好看!” 芝蓉说:“我现在丑得很?” “衣服穿得少,更好看嘛!” “你希望人家挨冻?”芝蓉撅着嘴,却又把穿上的脱下来,说,“这衣领上沾 了什么,怎么搔得颈项痒?” 我说:“我给你看看!”就把衣服拿过去,细细查看领子。 没有查到什么。 我就起身,把衣服披在她身上,又说:“我看看你颈项上是不是有什么。”就 凑在她身边,看她的颈项;又大着胆子撩开她的秀发,手指在颈项上动作着。“你 身上真香啊!”我说,身子颤颤的——请你们不要说我老不正经,我只是说出当时 的实情。那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对,那时我感到芝蓉的身子也颤颤的,她让我的手在颈项上动作了一番,就把 身子移开一点,扭过头来,说:“你要做什么?” 我说:“我不敢!” 芝蓉说:“你不敢才对!”就站起来,把棉衣扣起来,说,“回去吧!” “以后我有了钱,我娶你!”我大着胆子说。 芝蓉望着我,眼一眨,眼泪就流下来了。 我说:“你哭什么——我会的!” “你有钱了,不会讨在那种饭铺里做过事的妹子——那是最下贱的!” “我还不是一样?” “男的就不同。男的只要有钱——你舅舅就不娶我婶,他俩好了几年!”我说 :“我舅舅的想法我不知道,我是不嫌你下贱的——我倒要问你,你为什么要到这 样的饭铺来做事?” 芝蓉就告诉我,她的爹娘在她几岁的时候帮人贩卖鸦片,在路上被人打死了。 她叔婶就收留了她。 我慨叹说:“都是苦命人!”又有点气愤,“我舅舅那样的人!”又说,“我 保证,我不是我舅舅!” 老人好像不是面对我们,而是又溯回那个时代、那个场景,面对的是那个芝蓉 妹子。电灯下,他的脸色更见红亮。 他的孙女就笑起来,说:“原来什么时代的年轻人都一样啊!” 老人笑了笑,有点难为情了:“看我这个人!”喝一口茶,又讲起来。 我和舅舅赶了这一趟活后,又赶了一趟,回到家里,已经是腊月底了。以前的 几个徒弟,一年之内舅舅是不给他什么工钱的,但自己的亲外甥不同,他打发我的 钱足可以称三十斤猪肉,这就是说,这一年,我家过年是不用发愁了。 我是断黑时归家的,一进屋,就把藏在内衣口袋里的光洋掏出来,递给爹。爹 从未一次得到过这么多钱,他捧着光洋的手有点抖颤,说话也口吃起来:“怎么有 ……有这么多……多钱?” 我说:“舅舅给的!” 爹把钱捧给娘,娘接住后马上进了卧房,出来后红着眼睛鼽囊着鼻子说:“度 伢子,你的钱家里不用你的,要赶紧请人给你说个婆娘。我们对别人说你是去学补 锅匠,可那样的事张三没看见也可能李四看见,今天没看见也可能明天看见,一知 道你是做那样的事的人了,稍好一点的妹子就不愿意来了!” 我说:“娘,那样的事也不要急!” 爹说:“怎么不急——你娘说得对!” 娘说:“度伢子,娘对你说,你田生大伯的外甥女,那个彩霞妹子,长相也不 错,人品也好,娘也知道你喜欢她,娘请人给你说媒吧!” “不!娘,我配她不上!” 爹说:“依我看,度伢子,你和彩霞很般配——我说得直,她也不是什么金枝 玉叶,出身也下贱。”接着就告诉我,彩霞的父亲是吸鸦片烟吸垮身子后被一场小 病夺了命的,身子好的时候是专门装殓死者、给死者穿衣着鞋的,叫装尸匠。 我还是说:“她父亲是她父亲!她要是知道了我的实情,有资格嫌弃我!我和 她不般配,不般配!还有田生大伯,我知道,他更会嫌弃我!到时候,弄得大家都 没味道!” 娘说,生米煮成熟饭就不要紧了。就不由分说,第二天早饭后,娘就到对河村 里请了媒婆邱氏,让她去田生大伯家说媒。半上午时分,邱氏就来到我们家,说, 彩霞的舅舅、舅妈都愿意结这门亲。娘就说,那就日子也不用选了,就请他们在大 年三十那天发红庚。邱氏就又去传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