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吉林船厂是个大地界,最繁华的地界在北山脚下,松花江左岸。那里也是娼妓 聚集的地方,秦楼楚馆摩肩接踵。妓院分为四等。一等的叫小班。小班的房屋宽大, 室内陈设齐全。里边的妓女不但年轻貌美,而且吹弹歌舞,样样精通。二等的叫茶 壶。室内陈设不比一等的小班差。所差是里边的妓女虽然年轻貌美,但没有才艺。 春花院就是个二等妓院。院里的房间宽宽敞敞,屋里的妓女漂漂亮亮。再加之它的 位置好,背对北山,右临松花江,每天的生意红红火火。 下午三点左右,正是妓院萧条的时候,打从门外走进一个人来。老鸨周妈正守 着火炉嗑瓜子,听有人进门,她抬头一瞧,眼睛立马亮了起来,像猫见了老鼠。多 年的经验告诉她,又一个大主顾上门了。来人头戴一顶水貂皮壳帽,上穿一件黑裘 皮大衣,脚上穿一双牛皮黑皮鞋,锃明瓦亮,连苍蝇落下去都会滑倒。周妈慌从椅 子上站起,三角眼笑成两粒耗子屎,说,您老来了,里边请,里边请。说着,一扭 身子,一摆肥臀,朝走廊里喊,闺女们,快出来接条子客。条子客就是办完事就走、 不在妓院里逗留的那种。老鸨话音落地,走廊里两排门应声次第而开,打从里边走 出十几个小姐,胖的,瘦的,矮的,高的,白的,黑的。有的春风满面,有的梨花 带雨,有的低首敛眉,一时间香风缭绕,环佩丁当。来人怔了怔,没有吭声,抬手 递给周妈四块大洋。周妈的脸就笑成一朵大白花,嘴上蜂蜜着说,您老是找旧相好 呢,还是寻新欢?心里却想,又是一个初上道的傻×。按妓院的行情,除了妓女的 钱,一般主顾敬老鸨的钱也只是一元两元,像这样一出手就四块大洋的主顾绝无仅 有。来人摘下头上的帽子说,我是慕名而来。周妈听声音很嫩,再仔细看,才认清 来人不过二十岁上下,立马改口说,大兄弟看,大兄弟看,我家的小姐个顶个的水 灵灵,娇滴滴,如花似玉,不知您看好的是哪一位。来人脸红了红说,不知哪个叫 小牡丹?周妈眉开眼笑,指着最后一个女子说,她就是小牡丹。大兄弟真是好眼力 啊,她刚开苞,像黄瓜纽似的,正嫩着呢。说着,就对小牡丹喊,过来,麻利点, 把你的小哥哥领进房暖着。她的声音很高,很张扬,就好像人隔着十里八里而不是 在眼前。谁知,小牡丹并不挪步,只是冷冷地打量着来人。周妈一脸尴尬,自我解 嘲地说,这小闺女刚来,还没有调教好,请你海涵。那人说,没关系,没关系,我 就喜欢有个性的。说罢,就走向小牡丹,拉起她的手。小牡丹耷拉着头,随来人走 进自己的房间。 进了屋,那人脱下大氅,顺手挂在门后的挂钩上。小牡丹抬手,将他的帽子挂 在另一个挂钩上,说,你是先喝一口茶呢,还是立刻量干事儿。那人脸一红,说, 坐下,坐下,我们说一会儿话。小牡丹就走到床头小桌前,倒了一杯茶,放在小桌 上,而后看了来人一眼说,你请坐吧。来人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说, 你也请坐吧。小牡丹听了,脸甜出一丝笑,扯起棉袍,紧挨着来人右肩坐了下来。 来人躲了躲,脸上鲜明出一种难为情。小牡丹脸上乌云一片,哀哀地说,你是嫌我 身子不干净么?来人摇摇头说,不,不是。那你干啥躲着我啊?小牡丹说,又朝来 人身边靠靠。来人又朝外躲躲。小牡丹就哽咽了,说,你要是嫌我,就不找我好了。 来人连忙站起身,轻轻地走到门口,将耳朵贴着门缝听。在确定外边没人偷听后, 他走到小牡丹身边说,我跟你打听一个人,你知道么?小牡丹眉毛上挑,疑惑地问, 你想问谁呢?来人说,有个叫王桂兰的你认识么?小牡丹杏仁眼里流出警惕,问, 你说的是哪个王桂兰?来人说,就是王炮王永刚的媳妇王桂兰。听他这么一说,小 牡丹霎时泪水盈眶。她低着头,并不答话。来人说,你别害怕,我叫于五,不知你 听没听说过,我是你爸爸妈妈的好朋友。小牡丹说,如果你真是我爸爸的朋友,应 该知道我的小名。来人说,你小名不叫玉环么。小牡丹啊了一声,说,看来你真是 我爸爸的朋友啊。来人压低了声音,说,小点声,别让外边听到。小牡丹点点头, 两眼亮晶晶地盯着于五说,你知道我妈妈现在在哪儿?于五说,她现在在苏联。小 牡丹说,她是不要我了。于五摇摇头说,不是她不要你,是她想回来也没法回来, 让我接你出去。小牡丹说,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呢?于五说,这些话也不是三言 两语能说明白的,等以后有机会再说吧。我现在想知道的是,假如我救你出去,不 知你有没有地方藏身。小牡丹想了想说,前些日子,有个姓孔的对我挺好,说是攒 够钱就来赎我。我看他那样子不像诳我。于五点点头,问,你对他感觉怎么样呢? 小牡丹问,你是说哪方面的呢?于五说,我的意思是说,你能不能看上他。小牡丹 说,他就是个小买卖人,我看他也挺顺眼的。于五说,这样就好。你能把他的地址 给我么?小牡丹说,他开的是杂货铺,叫义和成,就在渡口的东边。于五想了想说, 这两天你把些值钱的东西都偷偷地拾掇拾掇,等过两天,有人再来找你,让你出外 条子,你就跟他去。小牡丹已知道于五的用意,担忧地说,那怎么行呢,我们每次 出门,都要跟一个保镖。于五笑笑,说,这些用不着你管,你就管跟那个姓孔的远 走高飞就行了。小牡丹抿抿嘴唇说,那我上哪儿找你呢?于五说,你不用找我,到 时候我会找你的。小牡丹刚想再说些什么,只见于五朝她努努嘴。她知道是来人了, 就一把搂过于五的脖子,说,再亲亲么,再亲一个么。从门外走进来的是周妈。她 手里端着一个盘子,上边放着几块蛋糕,几瓣橘子,扫了于五一眼说,天冷,今儿 个你们多亲热一会,反正也没有人来。说着,把手中的果盘放在小桌子上,返身, 又把门轻轻带上。 临走的时候,于五给小牡丹留下了五元钱。小牡丹说,我不要你钱。于五说, 不是你要不要的事,是给那老鸨看的。一会儿那老鸨问你,你说给你五元钱,她就 不会怀疑了。小牡丹点点头,说我明白了。于五笑笑,说,那我就走了。小牡丹站 起身形,说我送送你。于五说,你不用送。你装出一种不满意的样子,这样别人不 会怀疑。 于五走到方厅,老鸨周妈站了起来,满面堆笑说,玩得高兴么?于五只是点头, 并不说话。周妈不知高深,就凑上前来,说,看你眼生得很,是从外地来的么?于 五说,我本来是此地人,出去几年,挣了几个土鳖钱,回家开了个绸缎庄,生意还 算混得过去。周妈一听来人是开绸缎庄的,出手又阔绰,想拉住这条大鱼,便讨好 地说,今后没事多来几趟啊。于五说,如果你信得着,我想还是走条子更好一些。 周妈就说,没关系,没关系。只要你打发人来,我连个横都不打。只不知道您老高 姓大名?于五一笑,说,我的名字叫于五。周妈就对身边的几个人说,听到没有, 今后,凡是于五爷叫条子,叫到谁,都要好生给我侍候着。 于五走了,小牡丹哭了起来。开始时还是抽抽泣泣的,哭着哭着,就哭翻了天。 周妈闻声跑过来问,怎么回事?小牡丹不吭声,只是哭。这引起了周妈的怀疑,就 问,到底怎么一回事,你跟我说说。经周妈一追问,小牡丹也清醒了。小牡丹想, 我要是说不出好理由,逃跑的计划就泡汤了。她这样想,额头急出一层冷汗,也急 出一个借口。小牡丹说,自打进这地界来,碰到的客人都是给我三元钱。今天的客 人好大方啊,一出手就是五元钱,真让人高兴啊。周妈吧咂吧咂嘴说,这位于五爷 是个好主顾。今后再来找你,你就好好侍候他吧,错不了。听周妈这么说,小牡丹 又哭了。周妈觉得小牡丹哭得蹊跷,一时也猜不到她哭泣的理由,索性由她哭去了。 第三天天刚擦黑,小牡丹听到周妈喊她。她走到客厅里,周妈说那个叫于五的 人又要叫她的外条子,让她准备准备。她听了,心跳得狂乱,面上却做出一种忸忸 怩怩的样子,嗲声嗲气地说,姓于的太能祸害人,我不想去了。周妈听了,就立起 眉毛,三角眼剜了小牡丹一下说,别给你脸往鼻子上抓挠。像这样出手大方的衣食 父母,你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别起皮子。看小牡丹不情愿地走了回去,周妈又说, 把他哄乐呵了,多给你个三元五元的,也就是个玩儿。你看看……她把手中的五块 大洋亮给小牡丹,说,连我也沾光了。 回到房间,小牡丹很快把细软藏在裤腰里,而后,她连粉也没擦,就走出门。 门口,有一辆带篷马车等在那里。她看那车夫似乎有点面熟,也来不及细看,便跳 上了车,心中暗自庆幸,今天没有跟班的,真是老天照应。可一掀门帘,她看见那 个叫吴义的龟奴已先坐在了车中。她心咯噔一跳,朝那龟奴笑笑。车老板见她钻进 了车篷,牵马,磨车,小心地走出了院子,走上了大街。一上了大街,他就跳上马 车,坐在辕马后边,挥鞭喝马。那马就哒哒哒地一路小跑了。 马车走到松花江边时,天色已黑了。这时,坐在车里的龟奴觉得车停了。他就 卷起车帘朝外边看,问,怎么不走了呢?车夫指着前边说,你看看,前边好像有个 皮包。龟奴睁大眼睛看去,果然前方有一个物件。他心中暗自高兴,就说,你先等 一会,让我去看看。说着,人就朝车下挪。就在他刚下车的功夫,车老板飞起一脚 踢在他的屁股上说,去你妈的。那龟奴重重摔了下去,雪地上发出咚咚的声音。车 老板拉开门帘,说,快下车,小玉环。小牡丹瞪眸看去,原来是于五。她的脸上腾 起一团火,说,原来是你啊。于五并不答话,拉着她下车,就往岸下跑,踩着大雪 窝子,深一脚,浅一脚。江面上有一辆马拉雪橇。雪橇中间有一个四方的小棚。守 在雪橇前的老板见两人跑过来,连忙拉开棚门。不容玉环分说,于五把她拉进了小 棚,随后,自己也钻了进去。这时,雪橇就在江面上飞驰了。坐在棚里的于五和小 玉环只能听到咴咴的马喘气声,雪橇拖在雪面上唰唰唰的响声。小玉环就问,你是 在哪找的马爬犁啊?于五一笑,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小玉环又问,我们这是上哪 去啊?于五说,一会儿再说吧,我们现在得快跑,等跑到天亮,再说吧。 天色蒙蒙亮时,雪橇终于停下来了。于五活动活动两腿,又晃荡晃荡两臂,用 肩膀撞开了棚门。外边的车老板见门开了,走了过来,磕磕巴巴地说,快到……郭 家……店了。于五点点头,想说话,却发觉嘴巴已冻得麻木了。他笑笑,回头伸手 拉玉环。玉环哼哼呀呀了半天,才说,我浑身都冻僵了。老板就说,你出来蹦跶蹦 跶一会儿就好了。听到老板的话,玉环借着于五的拉力从棚里爬出来。看那老板, 老板脸上蒙着一层雪霜,根本看不清脸面。再看那马,马的周身也都是白雪一团, 腾腾冒着热汗。于五扶玉环站定了,说,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玉环一愣,说,分 手,我怎么办啊?于五说,你就跟他走吧。玉环瞧了那老板一眼说,他是谁啊,你 让我跟他走。那老板就说,我是孔老三啊。玉环怔了怔,又细细地看看老板,开心 地说,原来是你啊。怎么看不出来,声音也变了呢。孔老三讪讪地说,冻的啊,如 果不是浑身上下都穿的皮毛,怕是冻死了。玉环不再说话,站在孔老三一边,看着 于五,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好。于五笑笑,脸盯着孔老三说,不知你有没有亲戚可 投靠的。孔老三想了想,说,我有个表哥在铁山包开饭店。于五说,那你领着玉环 赶快走吧。玉环哽咽着说,你不能跟我们一起走么?于五说,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办。 等有机会,我一定会去找你们。他想说,他还得去找赖永发他们,但想了想,又打 住了想说的话,就低头,解腰间的黑布带子,可解了半天,也没有解开。他苦苦一 笑,说,我的手冻僵了,像猫挠的似的。孔老三闻声走了过来,替于五解布带。谁 知,也是解不开。于五就说,别解了。说着,就把手探进怀里,从里边摸出一个小 包,递到玉环眼前说,这些钱你们留着用吧。玉环迟迟不肯去接。于五就把那小包 送到孔老三面前说,你们留下吧。冷丁到一个新地方安家,花费大,这些钱都是玉 环她二大爷给她的,你们要好好用。孔老三说,我们不用你的钱,我也带了几十块, 用不着你的。于五说,我还要钻山林,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外人夺去。给了你们, 我就放心了。孔老三点点头,从于五手里接过那个小包说,你这么说,我就收下了, 替你保存着。说不定你什么时候为难着窄了,再找我来要。他虽然不明白于五的身 份,但通过这两天的接触,也大概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于五说,这就对了么。说完, 就走向了雪橇,手把缰绳,坐在了雪橇上,说,这马爬犁我赶走了。你们先找个客 店吃点喝点,再上路吧。听我的话,一定不能走夜路。看于五要走了,玉环哭了。 玉环说,你能帮我找找哥哥吗,我都有十多年没见到他了。于五说,你哥哥挺好的, 眼巴前还不能找你,我想,等到小日本垮台了,他自然就会找你了。玉环脸上现出 了红潮。她两手抓住于五的胳膊,焦急地问,你说,我哥哥在哪疙瘩,咋不来找我? 于五低头沉默片刻,抬头扫了孔老三一眼,说,你哥哥现在在山里,不方便找你, 怕给你添麻烦。玉环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哥哥也跟妈妈一样。于五摇摇头,说, 不。你哥哥跟花大柜不一样,他当的是抗联。好了,不说这些了,你们快走吧。我 看小日本也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啦,等到那一天就好了,说罢,不等玉环回答,自己 一抖缰绳,赶着雪橇走了。他是怕说多了让玉环再问起花蝴蝶。玉环和孔老三站在 雪地里,目视着那雪橇消失在大江转弯处,这才相扶着,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