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王三平喊通知时,下马场吴立秋家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用回马坡村人话说,吴 立秋家是村真正的活动中心。那里常年有人打麻将、斗地主,也有人打叫做花牌、 上大人的纸牌。 回马坡的高音喇叭架了四只,所有的村民都听得见,在吴立秋家打牌的人听得 清清楚楚。只是都装聋作哑,似乎王三平的喊话是他们听厌了的一支曲子。 吴立秋不相信回马坡会滑坡,更不愿意现在撤离。吴立秋办这个活动中心,收 入可观。每个人视其赌注大小收点台子费,还可以收点茶水费,卖点快餐面、饮料, 偶尔还可以搞点高利贷。因此,吴立秋每天都有进项。何况今天手气又格外好。 当然,在牌桌上活动的人也都不愿走。赢了的想抓住运气不撒手,输了的盼转 运。 王三平的通知,此情此景之下,就无足轻重了。那些守在家里的老人、妇女、 孩子就算有些担心,跑到这里叫人,可见他们安安稳稳,也就把心放下了。 上马场又是一种情景。听到广播,有老幼妇孺出来,倚门而望,观他人的动静, 有的走到陈三爷门口。陈三爷在回马坡是个有影响的人物。上马场大多住着姓陈的, 陈三爷辈分最高,年纪也最大,还读过私塾,会用甲子算天气。更令陈家人看重的 是陈三爷什么时候都有自己的主见,遇事沉着镇定。他曾经在池老大开山放炮时, 搬一把椅子坐在院坝里,直到池老大给躲炮的人每人二十块钱他才抬脚走人。因此, 村里人遇上事,就喜欢看陈三爷的眼色。 陈三爷拄着拐棍,站在一群人中间,头往前伸着,扬一只手在耳朵后面,仔细 听着王三平喊话。 等王三平又喊了一遍,陈三爷才咳嗽起来。这时人们知道陈三爷听清楚了,可 以问话了。 有人便问陈三爷到底走不走,陈三爷一路咳嗽,拄着拐棍一戳一戳地进了屋。 人们看到陈三爷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也都安安心心回家了。 孟华凌最担心的情况是王三平一播撤离通知,村民会出现慌乱。因此,通知了 王三平,孟华凌就打电话给值班室,想让政府机关的干部进来维护秩序。 铃声响了好几声才有人接了,孟华凌没管是谁,劈头就问这班是怎么值的,是 谁值班。小米低声说是小米。孟华凌说,立即通知机关干部火速赶到乡政府。现在 是八点差十分,八点二十所有干部都到三楼会议室开会。 孟华凌往山下走时,一直就在注意观察各家各户房屋门口,又望通往红桥的公 路上,见门口人影晃动,村中并无喧闹之声,心中才算稍稍停当了。 走了一段路,孟华凌又张望村中和公路上,景象如前,还是很安静。 孟华凌心里就不停当了。按照他的想象,现在,公路上应该有成群结队的人, 至少有三三两两的人。孟华凌忧虑起来。怎么了,不动?还在屋里磨蹭什么,难道 他们没听见广播? 走到公路,看到路边一户人家,就疾走过去。喊道:大山要来了,赶快跑! 一只狼狗汪汪吼叫,三个赤膊男人站在院坝里,一个手里牵着一条狂吼乱叫的 狼狗。 孟华凌认识这几个男人和这条狼狗,因为他(它)们经常在集镇上晃荡、惹事。 他知道他们姓何,是三兄弟,人们叫他们大郎、二郎、三郎。 孟华凌以为他们这是要往外撤,问道,家里还有什么人? 因为焦急,孟华凌问话时就往屋里钻,没想到站在大门口的二郎一把抓住了他 胳膊:你是什么人,随随便便就往别人屋里钻? 孟华凌说,我是乡的书记,我去看看屋里还有没有人。 二郎说,有人怎么了?未必你还要把我们抬起来走,背起走?你快点走吧,我 们要去卡马石打猪獾。我今天在卡马石看到很多猪獾,路路成行的,别耽误我们去 打猪獾。 孟华凌想不到他们根本没有把滑坡当回事情。你们没听到广播里的紧急通知吗? 赶快撤离! 二郎说,撤离,猪獾不是跑了? 大郎说,就晓得瞎吼,听你们哄只有杀猫吃。 孟华凌的声音大起来:我命令你们赶快撤离。 孟华凌甩了一下胳膊,钻进屋里。他想屋里肯定还有别人。 屋里有一个老太太,是他们的母亲,正拾掇桌上。孟华凌过去准备搀她,听见 哪里摔了瓦盆似的一声响,回过头来,见是狼狗纵身进来。 孟华凌来不及躲闪,狼狗一口咬住了腿。 狼狗咬了孟华凌,大郎才唤着黑风黑风,把狼狗呵回去。 黑风牙齿尖利,只一口,孟华凌腿上就穿了三个洞,血流了下来。孟华凌提起 裤腿看了一下,把裤腿卷了,顺手扯过老太太手中的抹布,死死地将伤口缠住。 孟华凌想不到这几郎真敢纵狗伤人。他从屋里退出来,就拨派出所所长吴松的 电话,让他把这几郎抓起来。吴松犹犹豫豫地,说可以派人来处理。孟华凌大声地 说,不是来处理,是来抓人,拘留! 村民们这种态度,孟华凌是没有想到的。他打电话问王三平村民是不是在撤离, 王三平含含糊糊,说好像在动,又说也许还在收拾吧。孟华凌说,你组织村里的党 员干部,到各家各户去动员撤离,一定要迅速将群众撤到红桥以东。王三平说,村 里在家的党员只有他和强子两个人了,其他的都外出打工去了。孟华凌说那就是你 们两个人。 孟华凌这就急急忙忙往乡政府赶。他想,必须迅速把乡干部派进来组织群众的 撤离,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他看了看表,八点二十分。他想干部们到的可能差不多了吧。 可是腿疼得很,正要拨电话叫车,前面公路上出现两道明晃晃的车灯。 孟华凌以为是派出所的车来了,挡在路中,想截住车送他先回政府,再让他们 去拘人。 车驶到跟前,停住了。车灯熄了,车门打开时,车内灯亮了,孟华凌看到开车 的原来是池老大,还看到车后座上坐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姑娘。 孟华凌看清是池老大开车,朝他挥手。回去回去,要滑坡了,赶紧走,把我送 到政府去。 孟华凌没管池老大答没答应,拉开车门就坐进车里。 孟华凌坐进去,瞄了后座上的姑娘一眼。姑娘穿露脐装、牛仔裤,头发染成红 色,脸画得一塌糊涂,眼成了熊猫眼,嘴红得像吸血鬼。 池老大将车调了头,往回走。说,芳芳,这是我们乡的土皇帝——孟书记,你 还没见过这么大官儿吧? 芳芳夸张地哇了一声,这么年轻,就当书记,我还以为是个中学生呢。 孟华凌一副娃娃脸,个子又小,偏偏又喜欢穿运动装,因此看起来像小青年。 开始来乡里,有人找乡长李永祥说事,说着说着吵起来。孟华凌从办公室走出来, 在旁边说了几句。那人吼道:大人说事,你一个小娃娃,乱开什么黄腔! 池老大笑得乱颤,奥迪车似乎在晃荡。这就给孟华凌介绍这个什么芳芳,说她 初中刚毕业,是战友的女儿,现在没事做,就在他公司里做事。 孟华凌说,现在你厂里还有没有人,赶快通知他们撤离。 池老大说,不是说要滑坡,厂子早放了。 没留人值班?孟华凌说。 就一些×石头,值什么?池老大说。 这可不是开玩笑,人命关天!孟华凌说。 听说今天晚上漫山遍野都是猪獾,我准备去打猪獾。池老大说着又笑起来,你 知道我喜欢野味。 孟华凌知道池老大这是扯野棉花,也懒得跟他搭腔。他的眼睛盯着外面。 回马坡安静极了,温和的灯光在村中闪烁。红桥方向出现了几道车灯。孟华凌 拿出电话拨吴松,问他们是不是到红桥了。听说是,孟华凌便要他们在红桥上等他。 吴松停了车,刚钻出车门,孟华凌就到了。孟华凌问他带了几个人。吴松说两 个,够了。孟华凌说,拘那几郎你们几个是够了,但现在,你们不能都去了,得有 人守住这桥头,免得人还往里钻。 吴松说,那我守桥。 孟华凌说,吴松,我把话给你说清楚了,这桥从现在开始,只准人出,不准人 进。 王三平本来不相信会滑坡,可见孟华凌搞得严肃,喊了几遍喇叭,就打电话约 文书强子。强子说不会吧,乡里监测的人都走了,今天又没下雨。 强子边接电话边往外走,出门看到池老大的车徐徐开了过来。 池老大在回马坡建有一栋房子,常常带着一两个姑娘过来住一住。村里人都说 这房子是池老大的炮房。 强子,跟我打猪獾去。二郎说卡马石今天出现一路一路猪獾,我专门搞了一支 双管猎枪。池老大说。 不是要滑坡?强子说。 都是孟华凌的鬼话,你信?回马坡要滑下来,我池老大一只膀子把它撑起。 池老大说完,车就往自家门口滑去了。强子这就给王三平说,池老大带着个姑 娘回来过夜了。 王三平说,他带姑娘回来关你屁事,未必还让你沾一指头? 强子说,真要滑坡,他敢带姑娘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