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李永祥知道回马坡滑坡的消息,怔了大约一分钟,才披衣起床。 这怎么可能?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李永祥想。 李永祥的消息来自于副书记田琳。李永祥问倒塌了多少房子?田琳说不知道; 问死了多少人?田琳说不知道。李永祥问孟华凌呢?田琳说,不知道,我就知道滑 坡了。李永祥问给救灾办报了吗?田琳说,报了,给刘另书记也报了。田琳说着号 啕大哭起来。 李永祥就拨孟华凌,却拨不通。 李永祥坐到车上,往回马坡赶。想起白天跟孟华凌打的赌,想起三小时前刘另 召开的会议,想起自己对关闭钙厂的态度……越想越觉得可怕。完了,完了,这回 算是彻底完了。他在心里不住地说。同时,嘴里不住地催促司机快点快点。 司机说,已经八十迈了,夜里,又是山路,再快…… 李永祥说,我今天就希望你把车开到岩下去,一了百了。 孟华凌醒过来,跑到红桥时,天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很远,孟华凌就听见一片 激烈的吵闹声,听到田琳直着嗓子在吼:吴松,现在有谁不听招呼进入险区,立刻 拘留。 原来,一些跑出来的人,发现家人不在身边,就要返回险区找人。有一些人围 着干部要人,问干部的心是不是肉长的,说要是家里人有什么三长两短,要去告政 府。就是政府害死的。 派出所所有民警和机关干部都堵在路口。村民们哭着吵着推着搡着,就像洪水 要冲过篱笆。田琳命令吴松开枪示警。 孟华凌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路口。他吼道:开什么枪!他们要去死,让他们去 死! 看到孟华凌,灾民们的嚷嚷声渐小了,代之而起的是撕心裂肺的号哭声。 孟华凌问田琳大概有多少人没跑出来。田琳说他和强子大致清点了一下人数, 大约有三十多人,已经确认死亡的有一人,是掉在公路裂缝中卡死的。 田琳停了停说,干部还没出来的有小米、小姚、小柯。 一会儿,田琳又说,王三平也没出来。 田琳拿出自己的手机拨了一串数字,然后把手机递给孟华凌:刘另书记一直在 找你,他一定要听到你亲自给他说话。 自从接到回马坡滑坡的报告,刘另就一直拨孟华凌的手机。可怎么也拨不通, 问田琳,田琳又说还没有从险区出来。因此,刘另就要田琳一有孟华凌的消息,立 刻告诉他,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孟华凌喂了一声,听到刘另说你是华凌吗,眼泪就涌了出来。刘书记,想不到 这次滑坡来得这么快。刘另说,现在不是问责的时候,要杀要剐我刘另给你陪斩。 你现在最关键的是要控制好灾民情绪,严密封锁险区,以免造成新的伤亡。 孟华凌说,我现在最需要警察和医生。 雨越下越大,天越来越黑。空气中的血腥味也愈加浓烈。远处不时传来狐狸的 叫声和灾民在滑坡体对岸呼唤亲人的声音。 刘另带着县民政局、救灾办的负责人和县医院的医护人员赶到红桥时,孟华凌、 田琳等干部们正挺立在雨中,托举着一块巨大的油布。 油布罩着的是那些惊魂未定、一脸悲戚的灾民。因为一时找不到安置地,孟华 凌只好要人买来几块油布,让干部们牵着,让灾民们在油布下面避雨。 站在雨中,孟华凌全身都被雨浇湿了。雨打在他的头发上,脸上,他没有擦。 让雨水在脸上淌。 李永祥最先赶到了回马坡。他径直走到孟华凌跟前,一把接过了孟华凌手中的 油布,让我来吧,华凌书记。 可是孟华凌又把油布拽了过去。 李永祥说,你这是为什么? 孟华凌说什么?我就是想牵一牵油布! 李永祥说,真是太出乎意料了。我怎么今天,今天……真是瞎眼了! 几辆车停在红桥上,一束束手电光向这边照过来。刘另带着的医疗队和县直部 门的负责人都到了。 细雨在手电光中紧紧慢慢地斜拉着,穿着白大褂罩着塑料雨衣的医生挎着急救 药箱在奔跑。 举着雨伞的刘另走到孟华凌和李永祥身边。他瞪了孟华凌一眼,吼道,你这是 干什么?你知道你现在该做什么吗?乱弹琴!这里交给田琳同志,你和永祥,都到 政府开会。 李永祥让孟华凌坐到自己车上。小孟书记,我错了。李永祥说,幸亏今天你在 竹马岭,要不然——孟华凌说,说这些话做什么?那个几郎的母亲,我没有喊到… … 李永祥不知道孟华凌在说什么,小孟书记,你放心,横竖都是一刀,我这回只 有伸长颈脖让他们剁了。 孟华凌捶了一下自己的膝盖,我真是搞不懂,为什么回马坡的人会不听我们招 呼。这种事情,逃命啊,谁招呼一声不行,为什么我们组织这么多干部进去,搞了 一个多小时……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孟华凌说到这里时,喉咙哽住了。他拿手抹了一把脸,不知道是抹脸上的雨水, 还是泪水了。 李永祥骂起娘来:这些刁民,不把老子们整死,心里不舒坦啊。 一会儿,李永祥又说,老子在乡镇搞了三十年,不想前程发达,只想一日能调 回县城养老。也算是功德圆满,有个善终,可是想不到到头来,会是这么个下场。 刘另主持的会议,主要是研究抢险救灾的具体分工问题,县乡干部混合,成立 了救生组、安葬组、医疗组、治安组、安置组、接待组、材料组。决定乡初级中学 放假十天,租用集镇所有旅馆,临时安置灾民食宿。 这个议题敲定下来,刘另说华凌、永祥、老卢你们几个留下来。 天已经要亮了,孟华凌急着看回马坡到底成了什么样子,说刘书记,我们是不 是先去回马坡? 刘另说,天一亮,市委市府领导,中央、省市各媒体都要来回马坡。这是可想 而知的,现在,有些事情,我们的口径要统一。孟华凌说什么口径?受灾情况,我 们现在是一抹黑,什么都不清楚。刘另说,就是滑坡之前我们采取的措施问题。 刘另这么一说,孟华凌心里就清楚了。他马上想起刘另是怕他把昨晚上他不同 意群众撤离的事说出来。 这没有什么好统一的。孟华凌说,昨天晚上,我接到刘书记要组织群众撤离的 指示后,立刻组织干部进入险区,动员群众撤离。我觉得我们采取的措施是果断的、 得力的、有效的。 刘另对孟华凌这个回答是比较满意的。从接到回马坡滑坡的报告,他就在想这 个问题。他担心孟华凌糊里糊涂把这事说出来了。这样,不仅是对他刘另不利,而 且对稳定灾民情绪,对整个班子,都会造成被动。现在他听孟华凌这么说,心上的 一块石头算是落地了。他禁不住望着孟华凌点了点头。 李永祥听孟华凌这样说,大惑不解。昨天什么时候,刘另让孟华凌组织群众撤 离了? 转念一想,才悟了过来,知道孟华凌这是在为刘另考虑。 李永祥的眼一下瞪圆了。对于孟华凌,他内心里一直有点不服气。孟华凌到竹 马岭乡走马上任当书记,他心里总是疙疙瘩瘩。这种心态与他在竹马岭乡干了两届 乡长,却总当不上书记有关,也与他骨子里瞧不起白面书生有关。他说这些人,他 * 的都是绣花枕头,坐而论道可以,但上阵就是银样镴枪头。因此,对于孟华凌要 关闭钙厂的想法没有配合。他不配合,客观上确实是考虑财政问题,发工资问题, 但更重要的因素,却是他要让孟华凌看看,竹马岭乡究竟是谁说了算。乡财政拿不 出这笔赔偿款是真,但也并不是毫无办法。他李永祥这么做,无非是要让孟华凌产 生一种待不住、待不了的感觉,或者让他甘心当傀儡、当提线木偶,在这竹马岭混 上一届,镀点金捞点资本算了。 当他接到田琳报告回马坡滑坡的消息时,他想起了关于关闭钙厂的那场讨论, 心上生出了一种负罪感。他不得不佩服孟华凌。想不到这个平时谨小慎微、好像并 无主见的孟华凌在大是大非的事情上有自己的主见,想不到这个看起来书生气十足 的孟华凌有泰山压顶不畏缩的勇气,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果断地做出他李永祥不敢 做的决定。 现在,他看孟华凌的一眼可以说意味深长,耐人寻味。这一眼中,既有一种刮 目相看的味道,又有一种对孟华凌义气、敏锐的钦佩,也有一种歉疚和不平。 刘另想不到孟华凌这么爽快。我们就这么统一吧?! 天就快亮了。刘另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合上笔记本,说走,我们去回马坡! 站起来的时候,李永祥在孟华凌的肩头擂了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