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整个回马坡一片狼藉,面目全非。房屋倒塌,公路断裂,乱石累累。钙厂两个 高大的烟囱也倒了。高压输电线杆东歪西倒,七零八落。满山猪羊奔突,叫唤不停。 宽阔的拦马河被泥石壅死。拦马河的渔船,被大浪掀到了距离水面一百多米的地方。 昨晚还是炊烟袅袅,灯火闪烁,响着麻将声和悠悠笛声的村庄,似乎眨眼之间便成 了一片废墟。 第一缕阳光照到回马坡时,武警部队等各方援救人员也相继进入回马坡,展开 紧张的救援。 王三平昨晚去池老大屋里叫人,刚把那姑娘叫出屋,滑坡就开始了。一个大石 头压住了王三平的腿,姑娘搬不动,又不敢跑,只好守在王三平身边,过了一夜。 救援人员进入险区,首先就将王三平和姑娘弄了出来。 救生组挖出的第一个死者是上马场的王大玲。按照分工,安葬死者由老秦负责 的安葬组负责。王大玲由医生确认死亡,并由强子辨认尸体后,救生组就通知老秦 安葬。 老秦小白带着裹尸布进入现场,将王大玲裹好,然后用担架将死者抬出滑坡区。 临时安置点早落实了。但灾民们任凭干部们怎样劝说,就是不去。他们有的哭 喊着要进去救人,有的要进去搬家什。武警战士死守着路口,把他们拦在险区以外。 老秦小白抬着王大玲走到路口时,灾民们一窝蜂似的扑了过来。他们害怕担架 上抬着的是他们的亲人。 老秦吼道:王大玲的家属! 号哭声像浪头一样汹涌扑来,似乎他们这时才相信人真的会这样就死了。 王大玲正是昨晚上夺孟华凌喇叭的那个九子的老婆。九子这时却不在,他正在 拦马河右岸往返行走,一声声地呼唤王大玲。从昨晚到现在,九子一直就这样,一 声没歇,一步也没停。现在,他的喉咙早哑了。可是他仍这样呼喊着。人们只能看 到他的嘴在一张一合。 昨晚,九子听到警报声,看到警车呼啸而来,以为警察是因为他夺孟华凌的喇 叭而来,就悄悄溜了。走到半路,听到远处传来轰轰隆隆的声音,相信真的要滑坡 了。想跑回去叫王大玲,可是又怕自己跑不出去,转身就往红桥跑了。哪知道王大 玲真的没有跑出来。 老秦叫了一声,没人应,只有哭声更大了。 救护车停在路口,老秦让人把王大玲往救护车上抬。正在这时,九子来了。 九子已经失声了,他揭开盖在王大玲脸上的火纸,看了一眼,便扑在王大玲身 上哭起来,他不断地用手摇动已经僵硬的王大玲,望着天空张合着嘴巴。 老秦抬起王大玲要走,手机响了。老秦接了电话,对小白说,你负责王大玲, 我要马上赶到上马场。 手机是孟华凌打的。原来是孟华凌找到了小米。 到下午,救生组先后从废墟里救出了十二名伤者,六名死者。死者中包含三名 干部:小米、小姚和小柯。 干部是孟华凌命令他们进去动员群众撤离的。实事求是地说,孟华凌当时并没 有估计到滑坡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他当时之所以那么严厉地要求干部们不要 当逃兵当败类,是心底里担心干部们不能到位。因此,当他知道小米、小姚、小柯 几个人都牺牲了的消息时,心里格外难受。他没跟刘另和李永祥通气,直接去跟几 位死难干部的家属见面。 正在这时,李永祥打来电话,说回马坡的灾民闹事了,他们抬着三具尸体到了 政府院子。 孟华凌回到政府大院,只见满院人头攒动。三具用白布裹着的尸体飘在攒动的 人头上面。 孟华凌走到会议室,看到刘另和李永祥、老秦都在,问究竟出了什么事,李永 祥说,他们要赔偿。 赔偿?孟华凌望了李永祥一眼。 他们非要政府赔偿,说矿难,一个人就赔二三十万,他们也要赔三十万。还说 他们是冤死的,因为政府没有及时通知,发生这样大的滑坡,政府至少要提前三天 通知。李永祥说,这是自然灾害,不可抗力,难道这是人为原因,难道是我们渎职 吗?他们不是无理取闹吗? 孟华凌觉得李永祥的话有些道理,可是又觉得不怎么对,可又不知道问题在哪 儿。 我一直在想,这次死亡失踪这么多人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从我们发出通知到滑 坡发生,这期间有两个多小时。应该说,他们完全有时间都撤出滑坡体,撤到安全 地带,可是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没撤出来? 李永祥说,就是,从回马坡到红桥,大部分村民步行一刻钟就可以到,最远的 也只要半个小时。他们有什么理由找我们的茬? 孟华凌说,他们为什么要找茬呢? 李永祥说,难道我们要答应他们这些无理要求? 李永祥和孟华凌说着说着争论起来了。刘另说,现在争这个问题干什么?现在 最关键最紧迫的是要控制好灾民情绪,让亡者入土。市委领导明天要来慰问灾民。 我们必须有一个良好的抢险救灾秩序。我们商量商量怎么办吧。 孟华凌站了起来,说我先去做做工作吧。 李永祥说,小孟书记,我不反对你下去做工作,但有句话,我要事先说清楚。 你话怎么说都行,就是不能答应赔偿。如果答应赔偿,那就说明什么,说明我们错 了。 孟华凌没等李永祥说完,转身走了。 刘另和李永祥、老秦这时都跟着孟华凌,一起走到大院里。 孟华凌站到吉普车的引擎盖上,喊道,我是孟华凌,我现在刚从几个死难干部 家里过来。昨天晚上滑坡,造成了几十人失踪伤亡。现在我告诉你们,我们有三个 干部在组织你们撤离的过程中牺牲了。你们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小米死在陈三 爷的门槛上,把她刨出来的时候,背上压着陈三爷;小米现在才只有二十五岁,她 的孩子洋洋才八个月。而小姚手上紧紧地抓着一截渔网,而小柯是为了救池老大, 掉在裂缝中卡死的。 如果不是为了救你们,他们不会死,如果你们一听到通知就撤离,他们不会死。 而你们站在这里的大多数人恐怕不会站在这里了。 你们失去了亲人,情绪过激一点我们可以理解。但是你们不能无理取闹。赔偿 的问题,国家有制度有法律,这不是我们乡政府说了能算的,当然个人更不能说了 算。最终我们会按照国家政策法规办事。因此,我们当前最重要的事是组织你们抢 险救灾。现在还有一些失踪者没有找到,而活着的人,我们还要想办法让你们重建 家园。 不行!人群中有人喊道,是政府不作为他们才死了,他们是冤死的,屈死的。 政府不答应赔偿三十万,我们就不让亡者入土。 天黑了下来。晚风中弥漫起一股腐烂的气息。 灾民们一点也没有撤出大院的意思。李永祥说,我估计这次又是那个陈大广在 背后捣鬼。 刘另望了一眼李永祥。李永祥说,回马坡村,陈大广就是一个坏事的麯子。去 年,陈大广发起建了一个陈氏宗祠,政府让人去拆,陈大广带着人大闹乡政府。移 民清库,一些坟墓没人理,政府派人清理,陈大广又出来了,还把移民站告到了法 院…… 李永祥说到这里时,刘另打断了李永祥的话,你的意思是灾民闹事是陈大广在 背后煽动? 李永祥说,我的意思,就是陈大广在滋事,在破坏抢险救灾。我们必须采取断 然措施。 刘另说,华凌,你有什么意见? 孟华凌说,李乡长的推测不能排除,但是抓陈大广会激化矛盾,闹得不好,更 不可收拾。我们是不是形式上委婉一点?我建议是不是请王三平,或者就请陈大广 来,和我们一起,帮助做灾民工作。 李永祥说,王三平腿断了,不是住在医院里? 刘另想了一想:就请这个陈大广。 一会儿,李永祥下去叫来了陈大广。刘另对陈大广说,我刘另拜托你帮政府想 一想办法,让死者家属把死者抬回去,让死者入土为安。 陈大广说,我做工作可以,但是政府必须承诺对群众的生命财产损失进行赔偿。 刘另让陈大广说完,说,你真要这么坚持? 陈大广说,我让步了,这是最基本的条件。 刘另说我知道了。我也清楚了灾民围攻政府实际上是你在操纵。我不能答应你 的条件,你必须无条件地立刻将灾民带走。不然,你要怎么干,我刘另陪你干到底。 陈大广说,你不要吓唬我。你们撤掉监测人员,对村民起了很大的误导作用。 你们在滑坡发生之前两小时通知,村民没有足够的时间撤离和转移。而且上马场的 林永红根本就没听到通知,他是个聋子。他的老婆跟着一个弹花匠跑了。你们说的 广播通知他根本就听不见。而且我们有充分的证据证明没有任何人通知过他。所以 说是你们造成了这么多人死亡,这么多人无家可归。好了,我现在不跟你们啰嗦了。 刘另想不到陈大广态度有这么强硬。他想了一想,瞪着陈大广说,你走吧。你 好好想想,你究竟应该怎样做。 陈大广望着孟华凌和李永祥,笑了一下,我做了什么? 李永祥对刘另这时放了陈大广大惑不解,他瞪着刘另,忿忿地说,你是害怕这 些刁民没人领头吗? 刘另也瞪了一眼李永祥,你不要嘴上老是刁民刁民的。你说他们怎么成了刁民 了? 刘另望了一眼孟华凌,华凌先提的问题值得我们思考,为什么这次死这么多人? 根本原因在哪里,在他们不听政府招呼,他们为什么不听了?在于政府失去了信任。 说白了,他们要赔偿,就是要我们付出代价。我们现在要为过去买单,要还债! 李永祥说,我们付出的代价还小吗?小米,小姚,小柯…… 刘另说,如果我们现在不看到这个问题,我们的代价会更大。 李永祥又说,陈大广在背后操纵这不是明摆着吗? 刘另说,陈大广为什么能操纵呢? 李永祥说,你的意思我们现在要答应他们,给他们每人三十万? 刘另说,难题就在这里。三十万赔偿,这不符合政策。我们要解决的问题是, 既要符合原则,又要让群众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