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女孩名叫王琴,住在郊区,母亲早就去世了,父亲患了尿毒症,长年卧病在 床。三年前,葛大海在晚报的“爱心热线”看到她的情况,便通过晚报联系到她, 答应负责她的学费,直到她考上大学。 刘芳芳打电话到晚报,才晓得这件事是真的。 王琴低着头,一只脚在地上碾来碾去,眼皮耷拉着。葛小江在一旁好奇地看着 她,手里捧个饼干桶,自顾自地大嚼。刘芳芳拿了两块饼干给王琴。 “这件事情,我男人从来没讲过,我一点也不晓得。小姑娘我跟你说,我家里 没钱,以前靠着我男人那点工资,还能勉强过日子,现在他不在了,我连吃饭都成 问题,你还是回去吧,啊?” 王琴嘴里嚼着饼干,像是没听见刘芳芳的话,一动不动的。 刘芳芳给她倒了杯水,看她喝完了,饼干也吃完了,便打开大门,示意让她走。 王琴还是一动不动。刘芳芳朝她看。她也朝刘芳芳看,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很无 辜的模样。刘芳芳倒给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送你到车站好不好?”刘芳芳温言道,“天快黑了,再不走你回家就晚了。” 说着便去挽她手臂。 “我不走,”王琴朝旁边让了让,“没钱交学费,回去也没用。” 她口齿清晰,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不像葛小江,说话带着鼻音,发嗲似的 奶声奶气。大门敞开着,她却朝房内稍稍迈了一步。意思很明显了。刘芳芳一愣, 说:“你不走,那你想干啥?” 王琴又不说话了。低着头摆弄衬衫角,一圈一圈地绕,松开,再绕。刘芳芳看 了她一会儿,见她没有要走的迹象,便吓唬她:“你再不走,我要打110 喽?” 王琴抬起头,竟朝刘芳芳笑了笑。 “阿姨。”她甜甜地叫了声。 “阿姨,把学费给我吧。”她清清脆脆地说道。 刘芳芳吃惊地朝她看。“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吗?” 王琴眨了眨眼,继续摆弄衣角。刘芳芳有些急了,推了她一把。 “你走呀!” 王琴打了个趔趄,退到墙边。她靠着墙,双手放在背后,也不生气,就那样眨 巴着眼睛看刘芳芳。葛小江嘿的一声,怪声怪气地道:“妈,她还是不走。” 刘芳芳呆了半晌,当着她的面拿起电话,佯装拨了几个号码。“是11O 吗?” 她故意道,“我们这里有个小姑娘,她——” 王琴抬头看天花板上的蜘蛛网。 刘芳芳一愕,真的有点气了,放下电话,冲过来,一把将她推到门外,“砰” 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第二天清早,门一开,刘芳芳走出来。忽然,脚碰到旁边一个软绵绵的东西。 一看,吓了一跳——王琴竟拿书包当枕头,横着睡在地上。 刘芳芳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大声喊道:“喂,起来起来!” 王琴醒过来,揉揉眼睛,看见她,立刻露出笑脸。这女孩皮肤黑,一口牙齿倒 是雪白发亮。“阿姨早!”她响亮地叫了一声。 刘芳芳看着她:“你怎么还没走?” 王琴有些委屈地撅了撅嘴。刘芳芳耐着性子道:“我真的没钱,你自己也看到 了,我家房子那么小,家具又那么旧。我是个下岗工人,连儿子都养不活。你说, 我怎么可能再来管你——你今年几岁?” “十四岁。” “嗯,十四岁,那应该能讲得通道理了,是吧?我跟你讲,你这么缠着我,根 本是没有用的。我又不会变戏法,能变出钞票来,是吧?你还是回去吧,说不定还 能碰上别的好心人——” 王琴摇头说:“不会再有了,晚报那条消息都撤了。” 刘芳芳说:“那就再登一次。” 王琴说:“登报纸要钱的,我家没钱。上次还是问邻居借的。” 刘芳芳不耐烦了,挥了挥手,“那我也管不了。我要是李嘉诚,就是一百个像 你这样的也养得起。可我自己也是个穷光蛋,还得问人家去要钱。” 刘芳芳说到这里,心头一阵难受。又有些好笑。这女孩竟问她要钱,真是找错 了对象。讨钱的滋味不好受,心里没底的,又是急又是羞,一汪眼泪包在眶里,厚 着脸皮一遍一遍地纠缠。这女孩小小年纪,却已经要吃这样的苦头,也实在是不容 易。刘芳芳拿出二十块钱,塞在她手里。 “回家吧。我实在是帮不了你。” 王琴拿着钱走了。刘芳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进屋做好早饭,把葛小江叫起来, 收拾停当让他上学去了。一会儿,听见有人敲门。刘芳芳过去一看,竟然又是王琴。 这下她真的火起了,门一开,便喊道:“你这小孩怎么回事?” 王琴却朝她扬一扬手中的大塑料袋:“阿姨,我帮你把菜买回来啦!”她笑眯 眯的,脸上全是汗,微微喘着气。 塑料袋里是小排骨、(又鸟)毛菜、土豆,还有几个(又鸟)蛋。王琴从口袋 里取出一张五块钱,还有几个硬币,交给刘芳芳。 “阿姨,这是剩下的钱。” 刘芳芳愣了足足有十几秒钟。她从没碰到过这样的事,有些手足无措了。 她犹豫了一下,说:“你先进来,先进来。”王琴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跟着 进来了。刘芳芳从冰箱里拿了罐可乐给她。“喝吧。” 王琴接过,却不喝,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 刘芳芳搜肠刮肚想了半天,也不晓得该怎么对她说。这小姑娘像块海绵,一拳 上去软软的不着力。骂也骂不走,吓也吓不退,难办得很。刘芳芳坐下来,眉头蹙 得紧紧的。王琴见到五斗橱上葛大海的遗照,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午饭时,刘芳芳煮了两碗面条。吃完了,王琴抢着要洗碗。刘芳芳不要她洗。 她便在一旁站着。刘芳芳头也不抬地说:“我劝你还是回家吧,我脾气也不是很好, 当心我真的把警察叫过来。”王琴一声不吭,拿起角落里的扫帚,开始扫地。扫完 了,又拿块抹布擦家具,桌子、椅子、五斗橱、大橱,擦得仔仔细细。刘芳芳在旁 边看得一阵发愣。王琴问她:“有废报纸吗?”刘芳芳脱口道:“干吗?”王琴说 :“擦窗呀。你们家的窗户一定好久没擦了,灰蒙蒙的。” 王琴不待她动手,自己在缝纫机下面摸出几张旧报纸,端来一只凳子,爬上去, 擦窗。刘芳芳反应过来,上前拉她的手臂:“下来,你给我下来!” 王琴头也不回地说:“阿姨,你别拉我,这样我很容易摔下去的。” 刘芳芳一怔,只好松开手。 很快地,王琴把厨房的窗户擦完了,擦得很干净,一扇扇都透着光。她回过头, 刘芳芳板着脸看她,旁边还站着小区的门卫老头。王琴从凳子上跳下来,默默地洗 了手。门卫老头问刘芳芳:“怎么样?” 刘芳芳说:“带走就可以了。下次别放她进来了。” 王琴乖乖地跟着门卫老头走了。刘芳芳关上门,摇了摇头,想,现在的小孩可 真是不得了。她走到五斗橱边,怔怔地看着葛大海的遗照,想:你倒是良心好,可 是良心好又有什么用,不是有句话说“好人不长命”嘛,良心再好也是个短命鬼, 唉。刘芳芳叹了口气,心里酸酸的,很难受。 刘芳芳准备晚饭时,看那些小排骨都很新鲜,(又鸟)毛菜也是碧绿生青,便 想这女孩在家里一定经常买菜,换了葛小江,只怕连大排小排也分不清,只晓得吃。 刘芳芳这么想着,又觉得她可怜,要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上门问人家讨钱。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刘芳芳心一跳,想莫非又是她?走过去,猫眼里一看, 原来是葛小江。刘芳芳开了门,葛小江依然是一副猢狲模样,站也站不直,一只手 抓耳挠腮,另一只手在拉裤子拉链。 “妈,我小便急死了!”他奔向卫生间。 刘芳芳朝他看,忽道:“你的书包呢?”葛小江还未回答,就听见门口一个轻 轻柔柔的声音:“阿姨,他的书包在我这儿。” 刘芳芳一听这声音,头便“嗡”地大了。她转过身,王琴手拿着葛小江的书包, 怯生生地站在门口。刘芳芳上前接过,问:“他的书包怎么在你这里?” 葛小江从卫生间里出来,一边拉裤子,一边回答:“我下了车就碰到她了。她 问我累不累,我说累,她就帮我拿书包了。” “她要帮你拿,你就真的让她拿了?”刘芳芳又气又恼。 葛小江愕然地朝妈妈看。刘芳芳瞪着王琴。王琴不吭声,脱了鞋,自说自话地 进屋了。在厨房看见收拾到一半的小菜,便卷起袖子开始择菜。她拿刨子刨土豆, 边刨边说:“阿姨,你歇着,晚上我烧个(又鸟)毛菜小排汤,再弄个酸辣土豆丝。 保证你们喜欢——喏,你先去做功课吧,要么先洗澡也可以。”她对葛小江说。 刘芳芳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她。 “阿姨,你就当我是保姆好了。烧饭、洗衣服、打扫房间。我都会做。你要是 觉得满意,就给我点钱。要是不满意,你就跟我说,我保证做到你满意为止。” 王琴说完朝刘芳芳笑笑,黑框眼镜后,一双眸子闪着光。 “就是一点,求你别赶我走。阿姨,求你了,让我留下来吧。” 这天晚上,刘芳芳去了马副总家。地址是葛大海的徒弟帮她弄到的。刘芳芳先 去银行拿了两千块钱,放在一个信封里。这招是孟爱军教她的,“舍不得孩子套不 到狼。现在做什么事都这样,要花点血本才行”。 刘芳芳把信封放到马副总面前。 “一片心意。领导别嫌少啊。”刘芳芳心里打着鼓。 马副总眉头一皱。这个女人真是烦人!他把信封还给她的时候,触到了信封的 厚度——不超过两千块钱。马副总心里冷笑一声。同时也找到了对她更加不客气的 理由。 “你这个小刘同志啊,”马副总板着面孔,“你这是什么意思嘛。你晓得你这 是什么行为?行贿!我跟你讲,你看错人了,我是不会收的。你拿走吧,以后不要 再来了。再来也没有用,凡事都有个规矩方圆,要讲原则。要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 我们还要不要搞工作,还有没有组织性和纪律性了?啊?” 刘芳芳惊愕地站起来,张口结舌不晓得说什么好。马副总不住地摇头,把茶杯 拿起了又放下,一副很气愤的模样。刘芳芳呆了半晌,只好走了。 回去的路上,刘芳芳一步步走得很慢。两千块钱牢牢地揣在包里——银行里还 有十来万,是葛大海的赔偿金加上从前的积蓄。她粗略算了算,这笔钱顶多用到葛 小江大学三年级。葛小江要是不念大学,那就另说了。可刘芳芳无论如何也要让儿 子上大学。儿子是家里的希望,不能像他爸妈一样没文化。 前几天,小区居委会给她安排了个工作——卖大饼油条。这已是额外照顾了, 后面还有好多人排着队等呢。刘芳芳答应下来。过两天就去体检。 回到家,王琴在教葛小江功课。同样是初三,王琴当葛小江老师都绰绰有余了。 一道数学题,王琴教了好几遍,葛小江还是翻着死鱼肚眼睛,摸不着边。刘芳芳看 着都脸红了,王琴却一点儿也不怕烦,照样耐心地讲解。 刘芳芳到厨房冲了两杯奶粉,端过来。又拿了几块萨其玛。葛小江眼皮抬也不 抬。王琴很懂事地站起来,说道:“谢谢阿姨。” 刘芳芳退到一边,想想又觉得不是滋味——这算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就多了个 人出来。她暗暗摇头:同样是讨钱,自己竟还不如一个小女孩。 想到这里,她不禁朝王琴看去。王琴咬着圆珠笔,似是正在思考着什么,目光 与她一对视,甜甜地一笑。刘芳芳没好气地白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