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深夜,刘芳芳被警察带回家。警车呜啊呜啊地开进小区,好多人跑出来看热闹。 见是刘芳芳,都诧异得不得了。刘芳芳低着头。在许多人的注视下,狼狈地上了楼 梯。两个警察一脸严肃,紧跟在她旁边。经过每个楼层,总有人探头探脑地张望。 回到家后,警察教育了两句,很快便走了。 葛小江缩在旁边,问:“妈,你犯法了?” 刘芳芳沉默着,摇头不语。忽然想起什么,朝四周看看,问:“她呢?”葛小 江知道她说的是王琴,便道:“我的圆规坏了,她出去帮我买。”刘芳芳皱起眉头 :“你干吗不自己去买?”葛小江嘿了一声,道:“她动作快,我抢不过她。” 刘芳芳到卫生间洗了把脸。看到镜子里哭丧的面孔,五官都是耷拉的,像斗败 的公(又鸟)。葛小江在一旁看她。刘芳芳心里烦,将毛巾一搭,便出来了。 这时,有人敲门。葛小江说:“一定是她回来了。”刘芳芳大声道:“不许给 她开门!”葛小江哦了一声,随即道:“妈,我的圆规在她那儿。”刘芳芳说: “在她那儿就在她那儿,明天我给你再买一副。”葛小江又道:“我给了她十块钱。 还有找钱呢。”刘芳芳恨恨地说:“找钱不要了,送给她了。” 第二天早上,刘芳芳没吃早饭,准备出门体检。开门那一瞬,她有心理准备— —王琴多半横在门口。一看,门口没有人。刘芳芳愣了愣。竟有些忐忑了。半夜三 更,一个小姑娘不要出什么事情才好。心神不定地下了楼,走出来,遇见几个相熟 的邻居,问她,昨天怎么回事。刘芳芳把大概情况说了。那些人都惊讶极了,说: 刘芳芳你和以前不一样啊,这种事也做得出来,结棍! 刘芳芳叹口气,说:“不是我结棍,是没法子。”孟爱军手拿盛着生煎的锅子, 说:“刘芳芳你做得对,就是要这样逼他,把他逼得没有退路,他就害怕了,就会 乖乖把钱拿出来了。”刘芳芳说:“我也不是存心逼他,实在是没法子。”孟爱军 说:“对,林冲为什么会造反?还不是给逼的,逼上梁山嘛。”刘芳芳笑笑,又叹 了口气。 快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远远看见好多人围在那里,不晓得于什么。刘芳芳见 走过的人都朝自己指指点点,只当是为了昨晚的事,脸一红,加快脚步。经过围观 人群那儿,她朝里面瞟了一眼,见是个女孩低着头,跪在地上。刘芳芳一眼瞟过, 正要走开,忽的心里一凛,再看去——那跪着的女孩赫然是王琴。 王琴面前放着一张大纸,上面用毛笔写着“我要读书!”四个大字,下面是密 密麻麻的几行小字。她头发有些零乱,衣服几天没换,始终是那件白衬衫,都发黑 发黄了。脸色有些苍白,眼睛凹陷下去。脸上隐隐有几行泪痕。 “现代高玉宝嘛!”有人说了一句。围观的人听了,有的笑,有的叹息。 刘芳芳看纸上的小字——“38号401 室的葛大海叔叔是好人,他答应出钱供我 上学。可是现在他去世了,刘芳芳阿姨说她没钱。我知道阿姨不会骗我,可是,我 真的很想读书。阿姨的儿子读初三,我也读初三,他能读书,我却不能读书。我要 读书——”刘芳芳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门卫老头瞥见刘芳芳,叫起来:“哎,你来了——你自己说,这像什么样子, 这两天区里大检查,规定门口不许没摊,不许讨饭。这小姑娘这么一跪,算怎么回 事?”围观的人听了,都朝刘芳芳看。刘芳芳窘得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下去。 “这小姑娘也蛮可怜的。”有人道。 “是的呀。又不是什么很高的要求,只是要读书。我家那个小赤佬,最好是不 要读书,天天吃吃睡睡,打打游戏。” “初三的学费会有多少?不是说九年制义务教育嘛?”一人道。 “也没有多少,你就做做好事,把学费给她好了。”另一人戏谑道。 那人嘿了一声:“不是我不肯给,当初谁说要负担的,就应该负担到底。否则 不成戏弄人家了嘛。”边说边朝刘芳芳看。 门卫老头对刘芳芳说:“你快点把她弄走,否则上面怪下来,倒霉的是我。” 刘芳芳气恼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家里又不是福利院,她有本事就到市 政府去闹呀,我也算服了她。” 门卫老头摇头道:“我不管,反正这是你的事,你要搞定。” “我连我自己的事都搞不定,还搞得定她?”刘芳芳叫起来,“这小姑娘难缠 得很,什么事都做得出。我跟你讲,她这是在把我往死里逼呢——”刘芳芳说到这 里,忽然想起刚才孟爱军的话“逼得他没有退路,他就害怕了,就会乖乖把钱拿出 来了”——没错,讨钱就是把人逼得没有退路,谁先撑不住,谁就输了。马副总比 她狠,说叫警察就叫警察,一点还价也没有;王琴也比她狠,连喘息的机会也不给 她,花样一个接一个,连环扣似的。无论讨钱还是被讨,她都不是人家的对手。 刘芳芳怔怔地,竟委屈得想哭了。忽地大声说:“起来!” 王琴偷偷拿眼瞟她。刘芳芳又说了一声:“叫你起来没听见?” 王琴一骨碌爬了起来。刘芳芳径直朝前走,很快地,便走出了人群。王琴紧跟 在后面。她人小腿短,只得加快频率,仿佛踩着小碎步似的。俩人一前一后地快步 走着。刘芳芳喘着气,头也不回地说道:“我是不会把钱给你的,绝对不给——我 跟你讲,你有什么手段就尽管耍出来,一样一样地耍出来,我等着呢!” 铁道局的大门种着一棵老槐树,树叶很茂盛,风一吹,便沙沙地响。夏天时, 树下总会站着一些乘凉的人。冬天,阳光从密实的叶缝里洒落下来,满树一点一点 的金色,晃啊晃的。 刘芳芳在老槐树下铺了一张席子,跪在上面,膝盖旁是一张纸,写着“一条人 命到底值多少钱?”——毛笔字是底楼的老张替她写的。老张年轻时练过书法,有 功底。这句话是大家集思广益想出来的。原先想写“铁道局草菅人命”,又觉得过 头了,没到那个地步,怕弄巧成拙。孟爱军提议写“准来为小老百姓做主”,大家 斟酌后,觉得有些偏题,也不够醒目。琢磨了大半天,才想出这句话,意思清楚, 又引人注目。还有人建议写血书,说那样效果更好。刘芳芳怕疼,坚决不肯。那人 说弄点猪血(又鸟)血也可以。刘芳芳不同意,说又不是走江湖卖狗皮膏药,不能 骗人。临出门前,刘芳芳带了仁丹和清凉油,还有草帽——这么热的天,她身体又 不好,一直跪着怕中暑。准备工作一定要做充分。 刘芳芳选择了上班的高峰时段。走路的,骑自行车的,开车的,都凑过来看热 闹。很快地,刘芳芳身边便密密实实围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 大家都很好奇。 “这女的是谁啊?” “好像是前不久死掉的那个搬运工的老婆。” “听说赔得不多,当然不服气了——嘻,这下有好戏看了。” “再闹也没用,领导才不吃这套。领导要是吃这套,就不叫领导了。现在有些 领导啊,嘿,心都是钢筋水泥做的——” “嘘,别说了,马副总来了。” 马副总下了车,朝这边走来。人群给他让出一条道。他看见刘芳芳,一愣,再 瞥见地上的字,眉头立刻蹙成一个深深的“川”字。马副总对围观的人说:“去去 去,不上班,在这里看什么热闹!” 人群渐渐散开了。马副总对刘芳芳说:“你这个人啊,准备闹到什么时候?这 里是国家单位你晓不晓得?你在这里胡闹,影响大家正常工作,情节有多恶劣你晓 得吗?” 刘芳芳摇摇头,说:“马副总你搞错了,这里是大马路,人人都可以来的。铁 道局在里面,我又没有进去。大家高兴过来看,我也没有办法。” 马副总怔了怔,咳嗽一声,又道:“我晓得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这个,我劝你 不要再玩花样了。对你没好处的。” 刘芳芳说:“我没有玩花样。我是实在没法子了,只好跪在这里。我现在跟地 铁里讨饭的没啥区别,都是求人家给我一口饭吃。”她说完,便伏下(禁止)子, 头碰着地,动也不动。路边不时有人经过,见到这情景,都过来看,摇摇头,或是 笑一笑,走了。马副总怔了一会儿,没法子,也只好进去了。 太阳晒得厉害,刘芳芳戴上草帽。膝盖有些麻了,她捶了捶。过了一会儿,旁 边来了个卖棒冰的老太婆,头上包块毛巾。她朝刘芳芳看,操着外地口音说:“这 块地方是我的,我一直在这里卖棒冰。” 刘芳芳忙道:“对不起对不起,阿婆,你借我用几天,我有急事。” 外地老太嘿了一声,说:“你急得过我吗——我不把这些棒冰卖完,家里那几 口人晚上就要饿肚子了。” 刘芳芳叹了口气,把地上的纸往旁边挪了挪,腾了一小块地方出来。外地老太 走过去,将棒冰箱子往地上一放,再解下头上的毛巾,擦了擦脸。 “这么热的天,你跪在这里干什么?”她问刘芳芳。 刘芳芳苦笑:“讨饭。” 外地老太诧异地朝她看,又朝那张纸看,可惜她不识字,只是摇摇头,自言自 语道:“唉,又多了个跟我们抢饭碗的人了。” 中午时,刘芳芳拿出一个面包吃,外地老太则是自带的饭盒,白饭上放几根咸 菜,还有几片土豆。俩人默默地吃。太阳火辣辣地晒下来,渐渐地,刘芳芳就有些 吃不消,外地老太则若无其事地吆喝:“卖棒冰来,卖棒冰来!” 刘芳芳的头越来越疼,裂开似的,鼻子里呼出的气都是火烫的,眼睛也有些发 花了。外地老太瞟她一眼,道:“汗出不来——你快要中暑了。” 刘芳芳吃了几颗仁丹,在太阳穴上抹了些清凉油,勉强道:“没事的。” 外地老太嘿嘿笑道:“你这身子骨,讨饭不行,只能在家看看孩子。” 刘芳芳笑笑,没力气说话。头越来越重,像顶个大铁锅,很快地,眼前一黑, 没了知觉,上身直挺挺地往前倒去。 刘芳芳是被铁道局的门卫送到医院的。门卫请示了局里的领导,领导说救人要 紧,便将她送到附近的职工医院。医生检查了,说没什么大碍,就是中暑,吊两瓶 盐水休息休息就好了。 傍晚,刘芳芳离开医院,看见王琴急匆匆地赶来。刘芳芳一愣,还不及说话, 王琴已经一把扶住她,关切地说:“阿姨,你怎么了?真是急死我了。” 刘芳芳看着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也不晓得该说什么,索性不说了,也没 力气挣脱,任由她扶着,一步步朝车站走去。 王琴问她:“阿姨,你怎么会中暑的,你去哪儿了?”刘芳芳没吭声。王琴又 道,“这么热的天,在家里休息多好,出去最容易中暑了。” 刘芳芳哧地一声:“你以为我想出去啊?我不晓得家里凉快舒服啊,我有毛病 啊?” 王琴被她一番抢白,也不在意,继续道:“阿姨,你能不能把学费给我?” 刘芳芳脑袋“嗡”地一声——又来了。 王琴不紧不慢地说下去:“我们老师说了,如果再不交学费,我只有退学了。 而且我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去上学了,好多新东西都没有学到——阿姨,我好不容易 才读到初三,眼看就上高中了。我不可以退学的。” 刘芳芳皱着眉头看她。王琴眼睛眨巴眨巴,咧着嘴,带着讨好的笑容。刘芳芳 觉得她的笑容嫌恶无比,有小孩的泼皮,还有大人的狡黠。她不耐烦地说:“那你 就去抢银行吧,去吧去吧!” 王琴不说话了,把眼镜往上提了提,扶着她慢慢朝前走。 一轮淡淡的月亮出现在远方,被云雾缭绕着,隐约着还披着夕阳的余晖。天没 有完全暗下来,风还是热的,却已比白天凉爽了不少。街边的树微微摇晃着枝叶的 声音。 半晌,王琴轻声道:“阿姨,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好不好?” 刘芳芳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奈地仰头看天。跺了跺脚。 “真是要命——我可怜你,那谁来可怜我呢?啊?” 这一刻,刘芳芳忽然想起葛大海那张四四方方的国字脸,硕大的鼻孔,眉毛像 炭棒一样粗,嘴唇厚厚的朝外翻,总是呵呵笑着,露出一口被烟熏坏了的黑牙。男 人在的时候,日子虽然清苦,像个干瘪的果子,看着不起眼,里面却是香甜实在的 ;现在男人没了,果子生了虫,外面还没什么异样,里面却一点点地烂下来。 刘芳芳想:你倒是解脱了,撇下我,我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