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没办法,跑长途都是两个人,队长派活的时候特别强调了这一点。谁都看见他 跟白云的关系如日中天。正好是八月初的天气。从四月底开始,准噶尔大地就热起 来啦,太阳一下子贴近了大地,源源不断地向大地倾泻它的热情和力量,戈壁滩是 纹丝不动的,沙漠也一样,可那些散落在瀚海里的岛屿似的绿洲全让太阳给点着了, 草木庄稼个个气焰嚣张,不可一世。到了八月初,瓜果全都从叶子下边露出来了, 跟黑黝黝的大炮似的,炮口全对着太阳……它们都是太阳的儿子,儿子长大了,老 子就蔫了。秋天的太阳懒洋洋,一点精神都没有。还离不开太阳,草木也好,庄稼 也好,熟了的瓜果也好,还需要太阳伺候呢。队长离开的时候开玩笑,“你放心, 白云跑不了,我给你看着。”队长挨了一拳,也不生气,活儿派下去队长就高兴。 跟师傅出车。师傅四十多岁了,老婆孩子一大帮,正是烦老婆的时候,跑长途 跟放风似的,都吱吱呜呜哼起调调来了,徒弟跟女朋友难舍难分,他一点感觉都没 有,还不停地按喇叭。不按喇叭不行啊,这一对狗男女,都到郊外了,还送了一程 又一程,送到沙包里去?送到红柳丛里去?喇叭声凄厉无比,很残酷地把这对狗男 女拆开了,姑娘还在招手呢。徒弟气恨恨的,半天不理师傅。师傅也不理他。师傅 就是师傅,师傅板着脸,可师傅的心倒不坏。“办了莫有?”“办什么?”徒弟的 口气还是那么硬,还故意摸出扳手做出干活的样子。师傅就绷不住了,一手握方向 盘,一手捅徒弟的后腰眼,“这个地方,这个地方热了莫有?还不懂啊?傻小子, 腰上使劲没有?”徒弟傻乎乎的,看来不是假装的,师傅只好捅开谈了:“跟白云 把事儿办了没有?”又该师傅吃惊了,徒弟以为是扯结婚证,徒弟咧大嘴嘿嘿笑: “急啥呢?不急嘛!不就是一个本本嘛。”徒弟牛皮烘烘的,情绪好得不得了,给 师傅点上烟,把师傅换下来,师傅一路可以当太爷了。师傅又是抽烟又是喝茶,师 傅很快就养足了精神,绕着弯套徒弟的秘密,处于兴奋状态的徒弟没有任何防备, 师傅得到的信息无非就是两个小青年在沙包后边拥抱,在红柳丛里接吻,反反复复 就是这些。这已经很出格了,师傅费尽心思,绞尽脑汁迂回曲折才捕捉到这么一点 点支离破碎的信息,已经引起徒弟的警觉了。“师傅,你领本本以前就把事情办了?” “小心我拔掉你的舌头。”“玩笑玩笑,纯粹是玩笑。”“跟师傅可不能开这种玩 笑。”徒弟小声嘀咕了一句假正经,师傅就叫起来了,“你说啥呢?”“不是你开 的头吗?”师傅张张嘴比结巴还要惨,只能咽唾沫了。 再也听不到说话声了,汽车的嗡嗡声也越来越小,不断有车子超过他们。此时, 一朵很大的云把影子投射到地上,云影的速度跟车子差不多。几乎就是汽车的一把 伞了,也怪了,云朵沿着公路向准噶尔腹地滑行,几乎可以听见云朵两翼发出的风 的呼啸声,可以肯定的是,天离地面越来越近。因为他们的车子是空的,庞大的云 朵想搭车子了。徒弟显然听到了云的喘息,徒弟把速度放到120 迈,车子就有点飘 了,车子上空的云朵也加快了速度。道理很简单,越往盆地深处大地越辽阔平坦, 天空就彻底地低下来了,云朵就像嘴巴里呼出的气团,车子呢?车子跟小虫子一样, 被天空呼出的气浪吹得飘起来啦。车子真的飘起来了。师傅挺不住了,伸手打方向 盘,还是晚了一步,车子飘出去了,跟随手扔出去的一个纸盒子一样一点声音都没 有,轻轻地落在沙包上,沙包动都没动,沙包上的梭梭轻轻地晃着,那是风在吹。 其实车子是一路跑过去的,冲出公路的时候还是轰轰吼叫着,一头雄狮似的,路基 仅仅比荒漠高出30厘米也就是一尺的样子,车子到了沙滩上就软下来了,闷声闷气, 蹦跶几下就熄火了。车子冲出路面的一刹那,徒弟被师傅推出去了,师傅死死把着 方向盘,同时也刹了闸。不是什么大事故,这在新疆是常见的事情。司机累了、瞌 睡了,不留神,车子就蹿出路面,司机也就惊一下,伤不了人也伤不了车,跟牵牲 口一样把车子牵到路上就是了。徒弟呢,在沙地里打几个滚,爬起来不看车子,看 天上的云,那大朵的云早就滑到前边去了,还是那么庞大,那么缓慢,那么威严, 跟大型轰炸机一样,把汽车轰出路面,追前边的车子去了。路上的车子不多,半小 时,甚至一小时才过一辆车子,越到准噶尔腹地,车子越少,闪闪发亮的柏油路就 像被宰杀的一条大蟒蛇,完全成了云的猎物,好像这条瘫在地面的大虫是云咬死的, 云跟真正的雄狮一样抖起来啦。车子已经上路了,徒弟还伸长脖子看那朵威风凛凛 的云,上了车,还拧脖子看。师傅不让他开车了,他争也没用。“当飞行员去,开 飞机去。”“你别激我,我开不了飞机,我让我儿子开飞机呀!”“好么,好么, 好得很么,你赶快弄,把白云肚子弄大,给你弄出一个小飞行员来。”“你这张乌 鸦嘴,你这张臭嘴。”徒弟气得发抖了,师傅哈哈大笑。所有的男人都得过这一关, 他们的女人,迟早要变成大家荤话连篇的笑话。师傅笑够了,就开导徒弟:“还这 么单纯,是个好小伙子,白云也不错,是个好丫头!”徒弟气恨恨的跟挨了一枪的 大黑熊一样,打中要害了,只有忍疼哼哼的劲儿。 白云是从矿区附近的小城奎屯招工招来的,打扮很洋气,又很单纯,跟徒弟好 上以后,徒弟带她打游戏,她就打游戏,徒弟带她跳舞她就跳舞,徒弟出差十天半 个月,别的小伙子邀请她她就不答应人家了,那时她跟徒弟认识还不到一个月,人 家再三解释,玩嘛,没有其他目的,矿区女孩儿少啊。再怎么解释没用,反而引起 女孩的警觉,女孩对所有单身男人都保持了距离。她照样显得那么洋气,那么活泼, 跟一只鸟一样,不过离地面远了一点点,在大树上盘绕,那棵大树就是这个开车的 家伙,只要这个家伙在她身边,她就是一只鸟。这个家伙外出多么久,她就安静多 么久。有家室的人告诉那些单身汉,等她成了家,单位里就不会再有她的笑声和歌 声了,她会把所有的欢乐藏在家里。“真是个好女人啊,好女人就该这样。”这可 都是经验之谈,只有这些有家室的人能理解,单身汉可不这么想,往往会说出一些 不着调的话,大家就很宽容地笑笑,是那种长者对孩子的微笑,单身汉更受不了了。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这个可恶的家伙凭什么赢得姑娘的心,姑娘这么死心塌地。这 个可恶的家伙没有给她做什么呀,别人给她大献殷勤的时候,他把他的一大堆脏衣 服送过去,让丫头帮帮忙,丫头愣了一下就接下了,就在水龙头底下的池子里洗起 来了。丫头正在洗她的小手绢,这个死不要脸的家伙就把一大堆脏衣服蹭过去,丫 头都愣住了,你听这不要脸的家伙咋跟人家说的,“要出车啦,衣服都有味儿啦, 拜托啦拜托啦。”师傅摁喇叭催呢。就这么。丫头注意上这个小子了。他也确实忙, 几乎天天出车。出车回来,师傅没事了,徒弟还要洗车。这个讨厌的家伙,不会洗 衣服,可对车子一点也不马虎,车子总是亮闪闪的,连领导都很满意,“咱这车子 保养的,能多跑七八年。”瞧他的衣服,丫头一边洗一边笑,丫头头一回发现男人 这么脏。丫头洗了两个半小时才洗完这么一大堆脏衣服,晾在铁丝上,下班前还得 给他收起来,叠整齐,厚厚一大摞呢,送过去的时候这些干净的衣服散发出阳光的 芳香。这个可恶的家伙兴奋得不得了。“哎呀,好久没有穿这么干净的衣服了。” 他家在伊犁,一年回不了几次。“每次回家我妈就说我从猪圈爬出来啦。”丫头笑 嘻嘻地问他是怎么洗衣服的,他就如实回答:“泡上洗衣粉,泡整整一天,抓两下, 就拎出来弄掉泡沫。” “不会吧,老实回答我。” “你还想问啊,就这么多。”这个臭小子拿起男人的架子了,口气强硬起来了。 “不就帮一次忙嘛,说,咋感谢你?” “你就这么感谢我呀,呸!” 丫头也生气了,不理他了。 他又变成一头牲口,脏衣服人前人后地晃,晃了半个月,丫头绷不住了,丫头 一盆凉水泼过去,四下里没人,他都愣了,丫头跟个将军一样给他下命令:“把你 那身皮扒下来!听见没有!”他乖乖回到房子里,扒下湿淋淋臭烘烘的脏衣服,一 件一件扔出去,他裹着被子在床上待了一天。他所有的衣服都是脏的,全被丫头拿 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