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新疆气候干燥,眨眼的工夫,衣服洗完了,也干了。这个裹着被子的家伙听见 姑娘走过来的脚步声,这个家伙大大咧咧粗粗拉拉惯了,这个时候一下子心细起来 了。他从白杨树叶子的哗哗喧响中分辨出了姑娘走路的声音,他甚至听见了姑娘衣 服和头发被大漠风吹起的声音,他肯定想起了鸟儿的羽毛,这些年他开着车子跑过 不少地方,见识过群山大漠绿洲草原,最让他迷醉的就是迁徙的鸟群,遮天蔽日, 暴雨似的弥漫了天地辽阔的空间,他就会停下车子,半截身子伸出去,他就清清楚 楚地看见鸟儿圆圆的胸脯上柔软细腻的羽毛。师傅就发感慨:“看吧,好好看吧! 傻小子,再看下去你就会看到花裙子,你就会看到花不棱登的大姑娘的两个热馒头!” “你咋这么无耻!”他差点跟师傅打起来!唉,这些经验丰富的老男人总要搅乱年 轻人的心思。那些柔软细腻的羽毛终于伸过来了,快要落到他的脸上了。他听到的 姑娘的脚步声是实实在在的,姑娘把晾干的衣服叠起来,放在他的门口,下边还垫 了报纸,姑娘就走了。姑娘不用打招呼,那一摞干净的衣服散发出的阳光的芳香和 大漠风干爽的气息全都传到房子里了。他可以从容不迫地下床,从门洞里伸出一只 手把衣服拿进去,再一件一件穿在身上,迅速地完成从原始人到现代人的过渡,他 又是一个衣冠楚楚的漂亮小伙子了。他对着镜子两眼放光,就像旷野里的一匹骏马。 姑娘洗完了所有的脏衣服,他可以换好几次。据说一匹马,从儿马到青壮年要换好 几次毛,男人也一样啊。这就是那个礼拜天的下午他换上干净的衣服时对着镜子发 出的一点点感慨。 再也见不到他的脏衣服了,不管多么忙多么累他都是干干净净的。他身上的油 污、汗垢,甚至是醉酒后的酒污,都在一步步地加深他们的关系。那个时候,他们 没有任何承诺,没有任何约定,他们还是“同志”关系,任何一个单身汉都有条件 向姑娘发起进攻。事实上,从姑娘进单位那天起,单身汉们就虎视眈眈盯上她了, 也都摆脱不了年轻人的习惯,具体细节我们就不讲了,那个可恶的家伙让丫头给他 洗脏衣服的时候,大家都笑呢,当然喽,大家也就把他排除在竞争者之外了。这不 是追姑娘,这是赶姑娘。一而再,再而三,大家还没有警觉。两三次以后,那些有 家室的男人们开始吃惊了,脸上看不出来的,嘴上也说不出来,诧异之色倏忽于神 情之中。这些毛头小伙子是觉察不到的,更要命的是两个当事人也浑然不觉,丫头 理所当然地洗人家的脏衣服,这个厚颜无耻的小子理所当然地一次一次地扒下全身 的脏衣服让人家去洗,自己一点也不觉得厚颜无耻。当然,厚颜无耻这个词是后来 大家加上去的,那已经是两个狗男女要扯结婚证的时候,那些绝望的单身汉们异口 同声喊出来的,也只能是内心的一声呐喊!谁也听不见。这是后话,现在,俩人不 知不觉中进入一种极其微妙的阶段,年轻人是感觉不到的。那些有家室的人,全都 把目光投过去了。一下子静下来了。谁也不能说破,不能坏了规矩。要知道单身汉 大多是学徒,有师傅带着教他们技术,延伸一点就是婚姻大事了,这是不能明说的, 但又涉及到师傅们的脸面,不紧张才怪呢。多少年后,这个坏小子才明白他师傅的 良苦用心。那个最紧张的日子里,师傅总是阴阳怪气,他差一点跟师傅翻脸。师傅 是一只老狐狸,每逗他一次,他就气得半死,回到单位就破罐子破摔,拿臭烘烘的 脏衣服去折磨那个好脾气的丫头。因为在第二次第三次人家送干净衣服的时候,他 的心跳得跟野马的蹄子一样,他又不是木头,他又不是不知道,他的不少同事在追 这个丫头。他觉得他的心动得太晚了,他老欺负人家,给人家那种印象,师傅又这 么无耻,那时候他只觉得师傅无耻透顶。他甚至怀疑师傅心理变态。师傅的老婆爱 叨叨爱抱怨,好像全世界都亏待了她,师傅都不敢回家,师傅就拿他穷开心。当时 他就是这么想的。他曾经是那么绝望,当然是他对丫头动心的那个时候。他又不是 木头,他很快发现丫头对他的迷恋。他把这一切都归功于丫头的好心眼儿。相当长 一段时间他都恨他的师傅。反正有的是时间,反正他会明白过来的。师傅还是那么 坏,还是那么胸有成竹地惹他。 师傅又来劲了,话题当然是那朵庞大的白云。他嫌师傅磨蹭。他开车子,师傅 就笑他想吃天鹅肉,师傅没说出癞蛤蟆。可他已经感觉到自己是癞蛤蟆了,因为那 庞大的白云飘远了,从沙梁后边消失了。车子怒吼着,没用。万里无云,天空如同 海洋,又蓝又深,都发黑了。师傅声音小小的,“要到秋天就好了。”“已经是秋 天了!”他口气那么狠。师傅还是那散淡的口气:“我说的是秋末,那个时候白天 鹅就飞过来啦,用老哈萨的说法,天鹅都是白云变的。”“那我告诉你,我们马上 要扯本本了,马上,回头就扯。”“应该拿上驾照,这是咱们的老本行嘛!”车子 飘起来好几次,师傅再也不敢乱嚷嚷了。师傅闭上了他那张臭嘴,安静了很久。绿 洲就出现了。师傅换上去。路上行人越来越多,车子不能太快。“小子,太快不行。” 臭小子不理师傅。 车子到了田野上。可以看见田里的大西瓜了。“炮台红”跟炮弹一样躺在大地 上,条田四周钻天杨就像卫兵,伺候着这些沉睡的家伙。师傅把车开得慢慢的,目 光在瓜地里扫来扫去,嘴里喃喃自语:“这瓜长的,就像土地爷爷的(被禁止), 人可长不出这么大的家伙。”徒弟也不生气了,开始一声一声叫师傅了:“就在这 里买嘛。”师傅不理他,师傅一边赞美西瓜,一边往前移动,根本就没有停下来的 意思。他老是嚷嚷,路边停了那么多车子,都装满了大西瓜,当然还有杀开的瓜, 有切成块的,有劈成两半用勺子挖着吃的,太诱惑人了。他嚷嚷的实在不行,师傅 就停下车,到一个瓜摊跟前。主人身后就是几百亩的瓜地,装几十卡车都没问题。 师傅只要一个瓜,对,就一个。主人就挑出一个最好的。瓜确实是好瓜,刀刃一碰, 就轰的一声裂开了,就冲出一股湿润而甜蜜的气浪,扑到人脸上。师傅只吃了几口, 就放下了,他吃得那么欢,跟小狗啃骨头一样,半拉子瓜全掏空了,连打了几个嗝。 师傅问他吃饱了没有?他一脸憨笑,问师傅:“还往前走哇?”师傅发动了车子, 问他:“这瓜好在哪里?” “甜,甜呀。” “好瓜不光甜,傻瓜。” 车子缓缓向前,师傅的目光在瓜地扫来扫去,终于扫到了一家满意的瓜地。有 四五辆车子已经停靠在林带边上了,司机们跟瓜地的主人抽烟聊天。师傅也凑过去, 师傅还很谦恭地给瓜地的主人递上“红雪莲”香烟,打火机都用上了。他马上觉察 到气氛的异常,五六个司机围着这么一个牛皮烘烘的家伙。他就到瓜地里去瞧瞧。 莫非地里长的是金蛋?他从水渠上跃过去,他的眼睛都没离开那些瓜,圆溜溜的花 皮西瓜跟吃饱肚皮的娃娃一样亮出它们的大肚皮,实在看不出这些瓜跟前边那些人 家的瓜有什么不同,连品种都一样,大名鼎鼎的“炮台红”嘛。他蹲下摸那些瓜, 还嘭嘭嘭拍了几下,每个瓜都有嘹亮的响声,跟铜锣一样。忽然,他愣住了,他一 点一点往瓜地外边退,好像大海涨潮了,他被逼回去了……那仅仅是幻觉。真实的 情况是这样,他发现这块瓜地,差不多有五六百亩大的瓜地,地皮是干的,干了不 止一天,瓜藤还是绿的,瓜叶子就没有那么绿了。他朝人群走过去的时候,听到一 个新鲜的词,“上糖”。 他们住在一家简陋的旅馆里,拉瓜的司机都住这里,要住好几天。刚住下,他 问师傅上糖是什么意思?“你去了瓜地还不明白?”“地是干的。”“这就对了。” 不用再问了,他全明白了。在瓜地里他就明白了。师傅看不上的那些瓜,地全是湿 的,瓜熟蒂落,就要摘了,还放水浇地,加大重量。躺在床上,他还是问了一句, 这句话并不多余。“多少天呀?”“三五天吧,看天气情况可长可短。”剩下的就 是甜蜜的想象了。停水以后,瓜还在长,靠的就不是哗哗的渠水了,全是藤蔓和叶 子里的汁液,这座神奇的绿色加工厂最终把自己贴上去了,一点不剩,挤干所有的 积存。夜静悄悄的,除过林带的喧响,就是瓜地里那些上糖的藤蔓和叶子的抽动声, 跟蚯蚓一样一伸一展,喘息着,呻吟着。 这个沉入梦乡的小子不停地伸胳膊,还在空中抓那么几下。幸亏是两张床,不 然要闹笑话的。矿区有这种笑话,野外作业,睡大通铺,结婚的臭男人就把身边的 小伙子当媳妇来拥抱。当然是梦中。师傅这个老狐狸关灯后还睁着眼。他在抽烟呢。 月亮那么亮,跟白天没什么两样。徒弟的梦和梦里那些动作他全看在眼里。他嘴巴 都抽麻了,他还在抽。这个年龄的男人,差不多都有一大堆烦恼。他的徒弟赢得丫 头那颗芳心的时候,人家就挖苦他这个老狐狸。 他的故事人人皆知。当年总经理的女儿搭他的车去乌鲁木齐,也只搭了那么一 回,就放不下他了,连他自己都奇怪他一路上变了一个人似的,就像神灵附体。那 时候路面不好,到乌鲁木齐要跑整整一天,过五六座县城,吃两顿饭,当然还有戈 壁沙漠里大小不等的绿洲,一个男人要尽情表演的话,这舞台也足够了。途中的种 种细节就不讲了,总之,总经理的千金在她短暂的人生中还没有见识过世界上有这 么风趣这么智慧的男人。傍晚,华灯闪闪,车子到了大都市乌鲁木齐,师傅基本上 成了一个中亚腹地的白马王子。结果可想而知,家里极力反对,先耗着,师傅绷不 住了,就来了一个绝招,生米煮成熟饭,总经理认了,但总经理也很绝,一直对这 个可恶的卡车司机冷脸相待。好多年过去了,姐妹们弟弟们都有父亲的大力关照, 都过的是体面的生活。师傅一家在遥远的戈壁滩上,挤在小房子里,紧巴巴地过日 子。师傅的妻子开始抱怨,开始唠叨。抱怨完了,唠叨完了,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基本上是一个勤劳的劳动人民。师傅没脾气呀。工人的老婆不都这样吗?师傅逮住 机会就出差,就抽烟。